73 番外二

番外二

有的人,生活在玻璃瓶之外,但有的人,生活在玻璃瓶內部,只能看見模糊而又扭曲的天空。

在這片天空裏,沒有合不合理,也沒有應不應該,只有接不接受。

于是,從小的時候,有一個困惑一直盤旋在顧緣小小的腦袋裏。

——誰是我的父親?

他蹲在牆角,觀察着家裏來來往往的男人,各種黑色的毛發粘黏在地上,屋裏永遠彌漫着奇怪的麝香味。

偶爾,有暴力傾向的男人,也會把板凳和皮帶往顧緣身上砸。

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小孩,突然明白了什麽叫做事情的輕重緩急。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尋找父親計劃擱淺,在反抗無果後,顧緣只能悶着聲音,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用容易消腫的部位去擋下板子

在一切結束後,顧緣端着破了個小口的碗,跑到街邊,一點點小心地喝完裏面的粥。

反複經歷一件事,是會麻木的。

現在,顧緣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饑餓,一切的行為似乎都是出自于不多的常識,以及大腦也無法控制的本能。

街道旁,顧緣坐在樓梯的邊緣上,喝完粥,就把碗放在前面。

和所有的午夜一樣,空蕩的碗,嘴裏殘留的淺薄氣味,空空如也的肚子。

只是這一次,似乎又有些不同。

天邊吹了一陣風,燈光沒有被吹到他的腳邊,但白色的碗上,突然多了一片影子,小小的影子,蓋住了碗上的缺口。

有一個人站在了碗的前面。

顧緣擡起頭,看清了影子的主人。

是個小孩。是個狼狽的小孩。是個和他差不多的小孩,但臉上的皮膚很光滑,很飽滿,即使刻意塗抹了灰塵,也遮掩不住其中的光澤。

狼狽的小孩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好——請問,你能帶我回家嗎?”

像是怕被拒絕一樣,小孩迅速拿出了一塊濕巾和幾枚硬幣,那雙眼睛很亮地盯着顧緣,裏面寫着幾個大字。

“這是我的報酬。”

顧緣沒做回應。

他看見那硬幣上面的花紋,很複雜,他從未在這片區域看過這種硬幣。

他的眼睛和硬幣齊平,說:“你不是這裏的人。”

竟然這麽快就被識破了!

小孩湊近幾步,雙手捂着嘴,聲音比蚊子還小:“我,我住在新區。”

新區,一個和貧民窟截然相反的地方。

做為工業和商業的中心之一,新區是財富和權利的象征,一般人根本進不去。

特別的是,它和貧民窟唯一的入口之間,有二十四小時巡邏的警衛,既防止貧民窟的人前往新區,也不會讓新區的人過來。

至少,不會讓一個不谙世事的新區小少爺過來。

在顧緣的注視下,新區小少爺頓時有點尴尬:“我···我和一個陌生人打了個賭,然後他幫我過來的。但他把我帶過來後就不見了,我一個人在這邊迷路了。”

顧緣拿着碗,指了一個方向,說:“新區在那邊。”

····

半晌後,顧緣問:“你不走?”

小少爺朝着顧緣,又露出了一個腼腆的笑容,用極其小的聲音說:“我來的時候,已經盡量把自己身上,看起來值錢的東西都丢掉了,但,好像還是有幾個人跟着我,我很害怕。”

“所以,你能不能——”

小少爺沒了聲,眼巴巴地看着顧緣。看見顧緣沒回答,就湊近在顧緣耳邊念:“我···我可以給你糖果!”

幾枚糖果被硬塞到顧緣手中。

小少爺眼神超真誠。

顧緣沒有第一時間答應,他握了握手裏的糖果,小心地剝開紙皮,用指尖,戳了戳那粉紅色的外殼,問:“這是什麽?”

小少爺說:“這是糖,你可以嘗一口。”雖然他不喜歡吃,但他身邊的人都喜歡吃,這種糖果最近在新區很火。說完小少爺就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丢到顧緣的手上。

“我家還有很多。”小少爺不帶炫耀,真誠地說。

只要你帶我回去,我會給你很多糖果。

顧緣腦子宕機了一下。

貧民窟的信息流通速度并不快,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糖果。

身邊的建築灰暗又單一,密布的陰雲遮蓋住所有的陽光,那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灑在顧緣的手上,每一張落下的糖紙,都閃爍着奇異的碎光。

顧緣想要将雙手合在一起,但他左手還有着缺口的碗。

就那麽一瞬間。

糖果,大部分糖果,在顧緣的手縫中傾瀉過,它們飄進顧緣影子裏。

影子遮住了光點。

顧緣手裏捧着些糖果,和破舊的碗。他望着地上的那些糖果,沒說話,也沒去撿。

過了一會,他單手傾斜,在小少爺震驚的眼神裏,把糖果,全部灑在地上。

——“嘩啦啦。”

閃爍的碎光雨落下,像烈陽裏池塘的波影。

糖果灑了滿地。

小少爺張大了嘴,欲言又止。

沒有理會小少爺的震驚,顧緣起身,往前走,小小的身影在黑夜中并不顯眼。

“馬上就要天黑了,他們很喜歡在天黑動手。”

小少爺的目光在糖果和顧緣中,逡巡了幾回,那句“你真沒素質”,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這裏離新區并不遠,但走了幾步,顧緣和小少爺就遭到了阻攔。

小少爺完全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他們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着幾道疤痕,像蜈蚣一樣盤旋在他們臉上。

····

小少爺害怕了,此時,他的腦海裏,閃過無數個分屍拐賣的畫面。

——完蛋了。

小少爺揪着顧緣的衣服。

——救救救救救救!

顧緣低頭看那只攥着自己衣服的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莫名升了個輩分。

他對小少爺說:“不要揪。”

小少爺急得快要哭了,他抓的更緊:“你···你有辦法嗎?”

“喂!說什麽悄悄話呢!,”前來拐賣他們的人,摸了摸手裏的斧頭,用極高的語調,不耐煩道。

“新區的,我們盯你很久了,現在過來,至少我能保證你們不缺胳膊少腿。”

小少爺的目光投向最前方,借着并不大的月光,他看見了斧頭上殘留的血跡和鏽痕。

缺胳膊少腿。

小少爺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第一次明白了這個成語的含義。

救救救救救救救救!

“放心,”顧緣站在小少爺前方,淡淡說,“他們不敢傷害到你的。”

這一句話,很簡短,很輕,但在此刻的宿清眼中,就宛若一道黑夜中劈開天際的閃電!

什麽——

小少爺震驚。難道他随便找的帶路小孩,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小少爺的手不知不覺松開顧緣的衣裳,時間的流速仿佛滿了下來。

他的眼睛再一次睜大,就這樣,他看着顧緣往前走。

一步接着一步,腳跟找地,那雙破舊的帆布鞋落在地面上,激起一陣輕薄的灰塵。

小少爺仰頭,此時全世界的月光,都好像聚集在了那個踽踽獨行的背影上。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小少爺張大嘴,只覺得無數虛幻的背影,和帶着铠甲的勇士,似乎同時浮現在了顧緣的身邊。

“有救了嗎——”

顧緣的衣袖在空中緩緩飄動,拿着斧子的人臉上表情猙獰,瘦弱的小孩擋在宿清面前,身軀卻如同山般無法撼動。

但。

大概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英雄故事。

顧緣肩上的血,像花園裏的牡丹花一樣,噴濺了出來。

它們往上揚,很久之後才落下。

在小少爺反應過來之前,血液已經凝固了。

小少爺呆立在原地,他的腦海裏什麽也沒有,大腦再也無法處理任何信息,他望着癱倒在自己面前的顧緣,胸口急促起伏,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一雙手平穩搭在他的肩膀上,令人作嘔的聲音傳來:“新區的,你的保镖已經倒了,怎麽樣,跟我們走一趟?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

小少爺手裏抓着的糖往下落,他轉身,腳步落在地上,卻有種令人窒息的失重感,他瘋狂地想逃離——但沒有幾步,又被抓了過去。

一雙充斥着鐵鏽和腥味的手捂住他的嘴。

不耐煩的粗糙聲音響起:“迷暈吧,用的劑量少一點,不會影響交易的。”

“看看能不能聯系到他的父母,聯系不到就賣到下面去。”

····

小少爺的四肢,逐漸變得沉重。他昏昏沉沉地抛棄了所有思維和掙紮,躺在了一個并不舒服與安心的懷抱裏,在隐約中,他的耳邊好像有煙花呼嘯而過的聲音。

五彩斑斓的顏色在他的世界裏顯現。

在煙花的爆炸聲之下,小少爺耳尖地聽到了一個可靠的聲音。

“你好,我是新區的治安隊隊長,劉懲。”

“你放心,我們已經申請了跨區執法權。這點你們就沒必要操心了。”

·····嘈雜的争吵聲與碰撞聲,小少爺聽不清。

但下一次煙花響起的聲音,終結了嘈雜聲。

那個可靠的聲音不急不慢,再一次緩慢升起:“反抗的人,全部帶回去。”

——

小少爺再一次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幹淨的白色。與灰沉的天空截然不同。

他回到了新區,回到了家。

大了他八歲的哥哥跑到他身邊,穿着高中生校服,臉上表情猙獰:“宿清!我就幾分鐘沒看見你,你就跟陌生人跑了?!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沒命了!”

宿明激動地噴了宿清一臉口水。

····

宿清吸了一下鼻子,用一只手,低頭抹眼淚,強裝堅強。

宿明雙手握拳,他深吸了口氣,努力控制自己不生這個傻逼弟弟的氣——當然是失敗了。

一個家裏面有一個傻逼的爹就夠了,怎麽這弟弟,腦子也不好!

宿明徹底爆發了,他拍着桌子,宣洩着自己的怒火:“家裏面不是有很多人陪你玩嗎?你怎麽還一個人跑出來?我都說了爸媽出去做生意,那個地方很遠,你到不了那裏!”

“你就不能聽話點嗎?!呆在家裏,那麽多朋友,你還不滿足嗎?!”

·····

宿清吸了兩下鼻子,開始用兩只手抹眼淚,堅強差點沒裝下去。

宿明的火氣一下子就消了,他認命了,他放棄了,他提起書包,無奈地說。

“管家等會會來看你們,還有你那群小夥伴。調整好你的情緒,不要擺着張臭臉給別人看。”

“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吧。”

宿清一個人呆在床上,很快,他看見了門口,就和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一個個小蘑菇頭。

這些小蘑菇頭好奇地看着他,但不敢過來和他搭話。宿清想起一件事重要的事,擦幹眼淚,掀開被單,仰頭問管家:“你有糖嗎?”

管家:“這裏有很多····您要去哪?”

宿清抓了一把,拔腿,就往外面跑。

小蘑菇頭們紛紛自覺躲開宿清,生怕擋了小少爺前進的路。

——

顧緣沒有死。

他還進了新區的醫院,不過只住了短暫一晚,第二天護士就拿着拍的片子來找他:“你沒有辦通行證,今天必須離開新區,但你的傷還沒好,回去記得好好修養。”

顧緣肩膀纏着繃帶,點點頭。

護士說:“我們已經聯系了警衛來接你回去,回去後,你要記得多喝水,多補充營養……總之你盡量吃飽。”

坐在醫院門外,顧緣跟着警衛往貧民窟走。

在半路的時候,他突然問旁邊的警衛:“那個和我一起的人·····有說什麽嗎?”

“不知道。”警衛這樣回答。

新區的大路上寬闊且平整,顧緣腳下忽然有異物感出現,他擡起腳,才發現是一個糖果。

他彎腰,撿了起來,放在手心。

他站在貧民窟和新區的交界處,最後一次往回看。

新區的最中心,三棟高樓的最頂端,拼成了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代言人精致的臉,被切割成了三塊。

代言人手裏捧着一把奇特顏色的糖果,那是唯一沒被分割的東西。

“——新區十萬群衆都在吃的糖果,熱銷十萬加,十五種炫彩包裝任您選擇。”

“愛ta,就請ta吃,小愛家抹茶牛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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