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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是我在地府逗留的第三百六十五天。
我發現了一個糟糕的事情。
我好像……喜歡上宋章臺了。
奈何橋口,孟婆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說着些什麽東西,我全當了耳旁風。
宋章臺不知道什麽原因,突然不打算回陽界了,他和我約在奈何橋,說好了與我一同投胎。
“小丫頭?小丫頭!你在聽嗎?”
孟婆語氣逐漸不耐,我這才倏然回神:“啊?”
孟婆嫌棄地啧了一聲,又無奈道:“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我抿抿唇,正欲開口,餘光卻瞥見了一抹和地府格格不入的湛色長袍。
“宋章臺!”我沖他揮揮手,“快來快來!”
他素來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樣子,但今日不同,那雙眸子裏竟帶了些複雜的情緒,細看又含着幾絲悲戚。
他上前替我攏了攏披風,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這動作有些許的親密,我下意識後退一步。他手一頓,很快地和我拉開距離。
“走吧。”
在地府三百六十五天,我是第一次見到孟婆湯。
和想象的不同,它無色無味,像白水一樣,晃蕩着倒映出我通紅的雙眼。
“一碗孟婆湯下肚,前塵往事于眼前轉過一遭,而後便如雲煙消散。”孟婆難得收起潑辣的性子,嘆了口氣,“小丫頭,在地府待了這麽久,也該去投胎了。”
我捧緊碗壁,鼻尖酸酸的,突然轉頭對着身後的宋章臺道:“下輩子我們能一起去看桃花嗎?”
宋章臺沉默着不說話,孟婆面露憐憫,似是不忍:“小桃,他……”
宋章臺卻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能。”
他眸中氤氲着水汽,深深地望了孟婆一眼,孟婆便緘口不言了。
我心口湧上一絲怪異,但也沒多想。
想來我和宋章臺的相遇就是場孽緣,我小桃生前看不上任何人,卻在這輩子的最後七天動了心。
我于投胎途中愛上了一個人。
偏偏這人心有所屬,早已結親,夫妻恩愛。
罷了,罷了。
這般可笑的情感,還是不要說給他聽了。
孟婆湯很涼很涼,像是隆冬淬了雪的冰。
我被凍得一個哆嗦,頭劇烈地發起痛來,眼前閃過片刻的白。
億萬個片段從虛空直直墜下,由天靈蓋砸入心腔,靈魂被記憶的沖擊卷起滔天大浪,五光十色的眩暈中,我恍然聽到宋章臺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對不起,我沒有來世了,也沒法陪你去看桃花。”
我雙瞳驟然一縮。
粉飾的幻夢如琉璃般碎裂,千萬片棱鏡折射出我狼狽的身形。
透過虛像的夢境,我在荒蕪的深淵裏看到了真實。
我真實的一生。
……
我不叫小桃,爹娘也不是平凡人。
我沒有幸福自由的童年,也從未得到過爹娘的寵愛。
我并不像先前說的那樣,開了個學堂,教書至三十歲,桃李滿天下。
我叫賀知言,是丞相府庶女,是大梁王朝人人稱贊的賢後。
……
我生于景德十六年,一個寒冷的冬日。
我出生那日,我的丞相父親便将我扔在雪地,生生凍了一個時辰,只可惜我命大,硬是沒死。
我母親是個洗腳丫鬟,生下我後便抑郁而終。
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可惜是個女孩”。
我于苦難與疼痛中長大,罵聲是我的養料,身上青紫交錯的痕跡是我的土壤。
八歲那年,我喜歡上了閱讀,經常偷偷地溜進父親的書房,将《易經》《論語》帶回屋。
書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熱愛看書,卻生性活潑,常常在外面玩到天黑,滾了一身髒污。
這時服侍我的丫鬟們便會一邊大聲罵我,一邊翻着白眼給我換上新衣。
只可惜,後來那些書被嫡姐發現了。
父親狠狠扇了我幾個巴掌,然後當着我的面,将那些書撕得粉碎。
他輕蔑地望着我,将幾本我不喜歡的書砸在我身上。
“女孩子看什麽《論語》,那麽喜歡看書,先把這幾本背熟了。”
我低頭一看,封面上赫然寫着《女則》《女戒》。
十六歲那年,我得幸跟着嫡姐參加賞花宴,碰上了宋章臺。
他什麽都不用做,清清冷冷站在那裏,就是所有人的焦點。
像是萬衆矚目是月亮。
他走向我,給我折了一支桃花。
從此,我便愛上了桃花。
景德三十一年,宋章臺點名娶我為後,我鳳冠霞帔,入主中宮。
入宮第二日,太後喚我過去,給我遞了杯絕孕湯。
“你是乖孩子,哀家知道。”
“但你畢竟出生丞相府,若要在後宮生存下去,便得喝下這碗藥。”
“先前你在宮外的那些傳言哀家都不想管,但你既然入了宮,當了皇後,便得時刻謹言慎行,一舉一動都得注意,萬不可和嫔妃争風吃醋。”
“過兩日選秀,你可得多多上心。”
那日回到鳳栖宮,我獨自一人待了很久。
選秀上,我親自點了四位嫔妃,卻不料宋章臺龍顏大怒,強制将人退回。
他環着我,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雙眼發紅。
我的月亮于夜空墜落,只為我而來。
可我還是被森嚴的宮規磨平了天性。
我不再如以往般四處跑,我的腳被套上了花瓶底,也不再如兒時放肆大笑,我的嘴角永遠都保持着一個完美的弧度。
我寫字的手拿起了繡花針,吟詩的嗓子吞下了現實的毒藥。
于是世人都稱贊我為賢後。
景德三十二年,景國送來一位公主,名為音蜜雅。
她很像兒時的我,活潑好動,天真爛漫,喜歡纏着我叫姐姐。
她總愛和我分享景國的趣聞,也會在夜半躲被窩裏偷偷和我講她的心上人。
她說,她的心上人是景國的少年将軍,他們兩情相許,互相愛慕,早已在月下私定終身,一生一世一雙人。
只可惜,千言萬語抵不過一句世事難料。
我拍着她的背,溫柔地哄她睡覺。
她喚我姐姐,我便視她為親妹妹,叫她小雅。
小雅死在了宮裏。
李妃與趙妃争寵殃及池魚,音蜜雅誤喝了鶴頂紅。
大口大口的血從她口中湧出,她大睜着眼,眼淚如珍珠似的從眼角滑落。
我雙眼發紅,喊到嗓音嘶啞也沒人救我。
“姐姐……”音蜜雅死死抓着我的手,“能不能……能不能替我告訴他……我……”
地上的人話未說完,便湮滅在了窗外的紅霞裏。
小雅沒有和心上人在一起,也沒有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更沒有生下兒女,頤養天年。
她死在了深宮裏,成了無名無姓的犧牲品。
同年十二月,景國得知音蜜雅的死訊,借口出兵。
敵軍兵臨城下,伏屍百萬,流血漂橹。
宋章臺親赴魏國借兵,我留于京城守着大梁最後的尊嚴。
敵軍統帥是音蜜雅的心上人,他立于城外,身後旌旗蔽空。
我聽見他的部下大喊着要屠城,但若是梁國皇帝親自出面,自刎于樓前,他們便能多留百姓一日生機。
飛鴿傳來信件,大魏的援軍還需一日到場。
大雪漫天,我一身紅衣,拎着把劍,孤身出了城門。
“音蜜雅是我殺的。”
僅一句話,便能讓他将矛頭對準我。
他雙眼發紅,像是要流淚,望着我目眦欲裂。
但我卻舒了口氣。
幸好小雅沒賭錯人。
雪下得愈發大,像是要将這塵世淹成白茫茫一片。
我望着天邊看不到的月亮,一言不發地将劍刎過頸側,開了滿山的血。
宋章臺,我等不到春日的桃花了。
……
原來……都是假的。
那些逢人便說的美滿人生,竟是大夢一場嗎。
冰封的記憶重入腦海,雙眼被水霧蒙蔽,手心的碗被砸落在地,不願投胎的鬼魂總算在深淵等到了她的月亮。
我遽然回身擁住宋章臺,吻上他的唇,淚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宋章臺的魂魄若隐若現,但那偏棕的雙瞳卻始終溫柔地望着我。
他的聲音順着風,與魂魄一同湮滅在了奈何橋口。
“阿言,你就是我的春天。”
我們的身後是一萬頃如火焰般的彼岸花,轟轟烈烈地開在地府,像是人間春日的到來。
懷中的人倏然不見,唯有輕風掃過我的側臉,像是在和我做最後的告別。
我眯了一下眼,透過魂魄看到了他的記憶。
我聽到震天的號角吹響在雪夜,玄鐵鍛成的利劍組成兵戈相鬥的刺耳聲。
魏國的軍隊鋪天蓋地地反撲,和景國相鬥。
血腥的鐵鏽味交織在上空,宋章臺摟着我的屍身嘶啞着怒吼。
我看到他禦駕親征鼓舞士氣,一路打到了景國城下,逼着景國簽署了協議書。
我看到他比以往更加勤勉,日日夜夜伏在案臺批閱奏折,到了夜半三更天也不肯休息半分。
我看到他從宗室中挑選了一位少年,立為太子,親自教他騎馬射箭、治國之道。
我看到他将自己關在禦書房,一遍遍地描摹着我的樣貌,短短一月,畫過的紙張堆滿了書房。
我看到他孤身一人在鳳栖宮種下一棵棵桃樹,不知不覺竟成了一片林。
我看到他跪在一個道士跟前,用永世不得輪回的代價為我造了一場夢。
“她身上帶着不祥之兆,這輩子太苦了,很可能生生世世都苦下去。”
“若想破解,唯有一法可解。”
“從今往後,她獲庇佑,永世得福,你無來生,魂飛魄散。陛下,你可想好了?”
“陛下如此誠心,貧道可為她造一場夢,投胎途中,她不會記得生前的事,只會将幻夢當成真實。”
“兩位緣分未盡,很可能在地府再次相見,屆時她不會記得陛下,陛下也絕不可與她提起生前,以免耽誤她投胎。”
……
“咚!”
暮鼓的鐘敲響,子時到了,大片大片的煙火于半空綻放,映照出滿目山河。
皇宮燈火通明,官員換上了新衣,喜氣洋洋地等着皇上露面。
月亮高高挂在半空,大梁家家團圓,熱鬧嘈雜,舉杯對飲。
太子噔噔噔地從屋外跑入禦書房,敲門沒應後便擅自開了門,一聲“父皇”還未喚出口,便堪堪啞在了原地。
禦書房沒點燈,宋章臺的臉被遮蔽在了漆黑陰影下。
他伏在書桌,手心攥着一朵桃花,嘴角溢出黑色的血。
桌上擺着一份傳位诏書。
……
我叫賀知言,生前是個皇後,我有個很愛很愛的愛人,叫宋章臺。
這是我在地府的不知道第幾年。
我住在安魂司的東南角,害羞的彼岸花妖是我的朋友,脾氣差的孟婆是我的舊識,兇神惡煞的閻王爺與我相熟,就連幽冥界老一輩的鬼差,見了我也會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他們都說,我是這地府的百科全書。
或許是吧,畢竟我在這兒這麽多年,幾乎沒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我脾氣很好,見人總是笑眯眯的,最喜歡桃花。
有很多人都問我,留在這兒這麽久,為什麽不找閻王爺要個恩典,去人間投胎呢。
每當這時,我總是玩着辛夷臨走前送我的桃花手镯,笑眯眯道:“不行,我還沒等到呢。”
“你在等什麽?”
“一場遲來的春日和一個騙子。”
我最終還是沒去投胎,也還是沒忘掉宋章臺。
奈何橋邊,黃泉路口,十年百年,千年萬年。
我守在虛妄與真實的交界,等着一個回不來的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