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清醒
按在時樂面上的手抽了回去“應當快了。”
秋覺點頭,端着盛放銀針的盤子,正欲給昏迷的時樂針灸施藥,葉知行低聲道“我來。”
秋覺遲疑片刻,才将浸泡在藥汁裏的銀針遞給他。
“時哥哥的事兒真的不與蕭公子說麽”
葉知行輕微的皺了皺眉“先別讓他知道。”
“可是,蕭公子一直對當年之事心有愧疚,若他知道時哥哥還活着,必定能解開心結”
“我心裏有數。”葉知行不容置疑的打斷他的話,片刻又緩和道“當年蕭執那般欺負前輩,我不希望前輩再見他了。”
“嗯”秋覺抿了抿嘴,沒有反駁。
“此事,等前輩醒來再商量。”
“我明白。”秋覺在屋中又站了片刻,看葉知行沒有留他的意思,便不怎麽放心的離開了。
浮餘山剛下過一場暴雨,滿眼浮光掠影的綠意,秋覺卻無心欣賞這熟悉的仙山景致,心中琢磨着時樂的事兒。
時樂是五日前被葉知行帶回浮餘山的,那會兒時樂身上傷口無數,又嗆了不少水,剩下一口氣已屬萬幸,秋覺守在時樂榻邊不吃不喝照料了三日才稍微有些好轉,可自那以後,葉知行就不讓他再靠近了。
秋覺發愁,一方面因為他擔心時樂,一方面是對葉知行将時樂藏在山裏秘密治療的事兒有些不贊同,畢竟當年他是親眼看到蕭執因為時樂的死整個人垮了下來的
他直覺,蕭執是真的把時樂放在心裏,并非如葉知行所言那般狠毒自私,反倒是葉知行的所為,讓他有些看不明白。
每次葉知行親自替時樂針灸後都會将骨針焚毀,有次秋覺無意間在時樂昏迷的房中聞到似有若無的骨餘藤香氣。
骨餘藤用極少量能安神,但有毒,量大的話能致幻,如果再配合骨針埋入靈脈秋覺自我安慰,是他多心了。
這事兒揮之不去,如一根刺紮在他心裏,攪得他日夜難安,數次想向葉知行開口問個明白,可臨到開口又都咽了回去。
秋覺憂心忡忡的到藥房抓了藥,煎好盛在碗裏端到歸啼峰,那是給莫懷塵的藥。
半年前,葉知行命人将莫懷塵從朝露城接回浮餘山,重新安置在歸啼峰上,彼時莫懷塵雖不似原本瘋瘋癫癫,但神志一直混混沌沌,時常發呆一整天,不吃不喝不睡,人瘦了一大圈,只盯着一處愣愣的出神。
秋覺從塗煞宮離開後,在寒江村陪姐姐過了年,來年又被葉知行請到了浮餘山。
這一年來,他一直守在葉知行身邊,也漸漸明白他的葉道長是個捂不暖的人,對他客氣有餘,但都點到為止,絕不會親近半分。
秋覺也隐隐約約猜測到,葉知行一直将他留在身邊,或許真如蕭執所言,只是惦記着他洛桑族的血脈而已
歸啼峰平日裏無人探訪,很是清淨,尋常只有秋覺會過來給莫懷塵送藥送飯菜,一來二去,他倒是與莫懷塵親近了,對方癡癡的不理人,他就把心裏的想法絮絮叨叨的同他說。
莫懷塵是最好的聽衆,安靜坐着,連點頭都不屑的,就似聾了一般。
秋覺其人心思細膩,平日裏顧慮太多,對這種直白的冷淡倒是歡喜,可以把他當做一個說心事的樹洞,還是會呼吸會吃會動那種,半年下來,秋覺幾乎把自己的心思都同莫懷塵說了幹淨。
這日他端藥進屋,便看到莫懷塵臨窗而坐,一臉沉靜的自己同自己對弈,秋覺将藥推到他面前,莫懷塵下完一盤棋才端起藥碗。
秋覺就在一邊,像平日般閑閑開口“今天葉宗主還是不讓我給時哥哥施針。”
“”
“我本想問他那骨餘藤是怎麽回事,可是”
“別問。”
秋覺怔了怔,這是半年來莫懷塵第一次同他開口講話,怔愣片刻後,他呆呆的開口“為什麽”
“仔細宗主滅口。”
“不會”秋覺愁眉苦臉的。
莫懷塵冷淡的扯了扯唇角,就再沒開口說話了,将藥喝幹淨,自己到井邊打了水将碗洗了。
秋覺追了出去“莫道長,我說話你一直都在聽麽”
莫懷塵不發一言,又将秋覺送來的飯食從食盒裏一樣樣擺出來,許久才道“我又不聾。”
秋覺笑,一雙眼睛明若星辰“那為何一直不同我說話”
“我說了,你就不肯說了。”
“那這次為什麽”
“怕你做傻事。”
“”
“以後就沒人給我熬藥了。”
“莫道長不嫌我煩”
“煩。”
“哦”
秋覺露出一副委屈巴巴又極力忍耐的表情,看得莫懷塵心頭一緊,淡聲道“但是不讨厭。”
“啊那我以後”
“繼續。”莫懷塵雲淡風輕的看了一眼,便埋頭吃飯。
秋覺笑得一雙眼睛彎了起來,面上是毫無保留的歡喜“好啊。”
這一聲好,真是幹脆利落,甜到人心裏去。
又兩日,時樂徹底清醒了,秋覺看到活過來的時哥哥歡喜得幾乎落淚,抱着他不肯撒手,葉知行在一旁靜靜看着,默默幹着端茶送水的活兒,待秋覺哭累了才道“秋公子,前輩怕是累了,有什麽話明兒再說也不遲。”
秋覺難得任性道“今夜我想同時哥哥睡。”
葉知行面色沉了沉,倒是沒說什麽,秋覺瞧見了,忍住沒妥協。
時樂揉了揉秋覺腦袋“好啊,好久沒同你好好說會兒話了。”
繼而轉向葉知行笑嘻嘻道“葉宗主,可以”
葉知行為這笑恍惚了片刻,點頭莞爾“只前輩傷勢尚未恢複,別熬太晚了。”
頓了頓淡聲道“來日方長。”
葉知行離開後,秋覺忙拉住時樂的手,将手指搭在他腕脈上,仔仔細細的探了許久才移開。
時樂看他一臉擔憂困惑的模樣,無所謂的笑了笑“我沒事兒,在萬鬼冢待了一年,機緣巧合遇到世外高人,被毀的靈脈恢複了,身上七七八八的毒也清了幹淨,再調養兩日我就能下山打家劫舍了。”
這樣一概括,時樂發現自己的經歷還挺套路的,跌入絕境遇高人,絕處逢生說不定還能走上人生巅峰。
秋覺點了點頭“從脈象看确實無礙了。”
只不過因為無憑無據,秋覺沒把自己的擔憂挑明。
時樂習慣性的揉他腦袋,笑嘻嘻的“我還能騙你不成。”
“時哥哥你過兩日就要下山麽”
“嗯,我也不好一直在此叨擾葉宗主不是”嘴上說着輕松,時樂心裏還是狠狠感嘆了一番,自己穿書攪局,倒是讓男主早早當上宗主成為人生贏家了。
秋覺撇了撇嘴“可我覺得葉宗主并不這麽認為。”
“什麽”
“他怕是希望你留下長住的。”
時樂笑“那我也得下山一趟,在破除萬鬼冢結界時我同那位恩人走散了,不知他現下情況如何,我得去親自尋找确認才行。”
秋覺抿了抿唇“可是就怕葉宗主不樂意。”
時樂皺眉“不樂意”
秋覺遲疑片刻,組織語言道“葉宗主他擔心時哥哥再遇上什麽不測。”
“沒事兒,我現在雖不說能跻身什麽高手排行,但尋常人怕是奈何不了我。”
秋覺明白時樂的心思,勉強笑了笑“那以後就沒人敢欺負時哥哥了。”
笑着笑着,他險些笑出眼淚來,秋覺早将時樂當做自己的親哥哥,這些日子裏,他從未從那年的噩耗中走出來過。
只不過如今的他,再不像小時候那般容易落淚了。
時樂故作大大咧咧打散久別重逢哀傷的氛圍“以前也沒人敢欺負我,除了那位大小姐”
說到大小姐,時樂的面色輕微的變了變,秋覺捕捉到了他的情緒變化,小心翼翼道“你打算去尋蕭公子麽”
時樂突然有些為難“再說。”
“如今蕭公子他,已經是塗煞宮宮主了。”
時樂沉吟片刻,一副無所謂的姿态“是麽,那會兒他居然沒被流毓殺死,也真是命硬。”
頓了頓又輕描淡寫道“按理說我早與他兩清了,再去招惹他也是給自己添堵。”
“嗯”
隔了一會兒,時樂忍不住又問道“覺兒,大小姐他後來你可見過”
“不止見過,我還去塗煞宮住了一陣。”
時樂皺眉“他把你捉去的”
“不是不是,我自個兒願意去的。”
“去那鬼地方做什麽”
秋覺難過道“蕭公子一直在想法子讓時哥哥你活過來,所以讓我去幫幫忙。”
沉默片刻,時樂無奈道“他想用你的血救我”
“算是。”秋覺忐忑的低下頭,不敢直視時樂。
“所以你這傻孩子就跟他去了”
“嗯。”
“你他媽的,若你真這麽做,我活過來也沒意思了。”
“可是時哥哥你沒了,我哪能顧得了這麽多”
時樂對這秋覺心又疼又軟,直接将這孩子攬入懷裏,溫柔的撫着他的背“好了好了,以後千萬別這麽看輕自己,你想,若你沒了,在乎你的人該多難過啊,你讓我們怎麽活”
秋覺委屈巴巴的笑了笑“時哥哥就會說旁人,你自己呢還不是一聲不響抛下我們。”
時樂心虛,撓了撓頭“我也沒想過自己真會死意外。”
“”秋覺對他這時而大大咧咧時而心細如發的時哥哥,真的無言以對。
“那你看,現在我不是又好端端的回來了麽”
秋覺淡淡的點頭,蹭在時樂懷裏又不說話了,興許是看時樂回來了心安,秋覺在他懷裏不久就開始打哈欠。
“困了就睡,有什麽話明兒再慢慢聊。”
秋覺依言躺在時樂身側,按理說秋覺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兩人擠在一張榻上毫無違和感。
熄了燈,屋中一片沉靜,屋外是夏蟲鳴叫之聲。
興許是這幾日躺多了,時樂在榻上輾轉難眠,秋覺雖然困,但繃着一根神經不敢入睡,他害怕自己一覺醒來,他的時哥哥又不見了。
“時哥哥,當年蕭公子他”
兩人相對而卧,橫豎彼此都不願睡,秋覺又開始低低說話。
“他怎麽了”
“自從你走後,蕭公子變了許多,情況可能不是很好,當年我在塗煞宮一直給他服用鎮靜安神的藥,他才能正常入睡。”
“”
“葉宗主不希望我同你說這些,可是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屋裏有淡淡的月光流淌,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時樂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在萬鬼冢時無數次夢到蕭執,對方夢中絕望又委屈巴巴的模樣讓他心頭一緊。
“嗯,我明白了。”
看時樂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秋覺也沒多言語,替對方掖了掖被子。
“覺兒,你這一年,一直陪在葉宗主身邊麽”
秋覺點頭“橫豎在寒江村會被姐姐催着娶媳婦”
時樂笑“那你有何打算一直默默守在他身邊”
秋覺為難的咬了咬唇“也不是葉宗主允許我出入藏書閣,我也是為了多看些典籍什麽的。”
時樂看秋覺聲音越來越小,就覺得不簡單,微微挑眉道“就這些”
“還有莫道長回來了,我這段時日也在替他療傷。”
“莫懷塵”時樂怔了怔,他差點都忘記主角受的存在了。
秋覺點頭,面上莫名泛起淡淡的紅暈,時樂沒瞧見繼續道“他和葉宗主現在是什麽關系”
秋覺如實說道“葉宗主把他安置在歸啼峰後幾乎不過問,只我每日為他送些湯藥餐食。”
“他神志恢複了”
“嗯,能和我說說話了就前兩日。”
時樂沒多想什麽,佯做漫不經心繼續問“那葉宗主他,這一年性情可有變化”
秋覺遲疑一瞬搖了搖頭“沒有,葉宗主現在事務繁忙,我和他相處的時間倒比先前更少了”
這話很有點模棱兩可的意味,秋覺隐隐約約意識到了什麽,可以他的直覺不足以下定論,且雖然如今他的仰慕心思淡了,但心底裏還是敬畏葉知行的。
看時樂沒言語,秋覺又道“時哥哥為何如此問”
時樂撓了撓頭“無事,也就随口問問。”
兩人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宿話,秋覺将這一年的事兒幾乎都同他說了,除了刻意避開些蕭執的情況外,而時樂也将自己在萬鬼冢的經歷也同他道來。
兩人說得口幹舌燥,終于在天将明未明之際睡熟了過去。
白日裏,葉知行來過兩三次,看兩人睡得熟也沒出聲,只傍晚時帶了飯菜過來,秋覺醒來想到今天還未給莫懷塵端藥送飯,自個兒連飯都沒功夫吃,就手忙腳亂的跑到藥房熬藥,又急急忙忙的端着藥和食盒趕去歸啼峰。
這一邊,時樂同葉知行兩人用晚飯,飯罷,兩人對坐喝茶,時樂将自己在萬鬼冢的所見所聞又簡單說了說,突然轉口問道“葉宗主,有些話,我認為還是同你坦白了好。”
葉知行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轉而氣定神閑一笑“前輩,有話不妨直說。”
時樂點頭,沉吟片刻道“當年在南桑國,我中了散血蠱,這一年裏我心中一直”
“是我當年所為。”葉知行截了他的話,面上不動聲色手心卻都是冷汗。
時樂愣住了,他沒想到葉知行承認得這麽幹脆,這麽冷靜。
“在晚霖城,殺了白牧文的也是我。”
“”這些事時樂都有懷疑過,只沒想到這麽快就得到了求證。
葉知行眸色微動,避開時樂的目光繼續說“當年我收到白牧文的信靈,他得知你到了晚霖城,想讓你為笠州一事親自登門道歉,言語輕佻放肆,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屋中的燭火閃了閃,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時樂靜靜的看向葉知行,對方的臉隐在燭火的陰影裏。
“所以,你就順手把這事兒嫁禍給了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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