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北城

第五十一章北城

節都北城,谛環以繩貌套在晉楚卿手腕,晉楚卿坐在空蕩的小酒館。

這家酒館的特色是羊奶酒,晉楚卿用羊奶投喂無望。

“滾刀酒。”一男子進門。

“苗叔……”少年為難地看着男子,“秋嬸說過,不能賣酒給您。”

“別廢話了。”苗旺沉下臉,手臂随着他發怒而顫抖,“我問了其他的,沒這個酒了。”

“不會吧……”滾刀酒是平價的酒,基本每家酒館都有。

“快點,快點。”

“行了行了。”酒館老板娘看了眼外面的晚下來的天色,“給他打了,讓他走吧。”

少年給苗旺裝上:“您少喝點。”

酒到手,苗旺也慈眉善目起來,他誇贊少年又會打酒,又會說話,老板娘有福氣。

“有餘成這樣的兒子,你這輩子就什麽都不用愁了。”

老板娘:“哪裏的話,俊捷才是乖巧懂事,他竟一天天的氣我。”

“你可快別提他,跟傻子沒有區別,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話,就是個廢物。”

餘成:“您別這麽說。要真這樣怎可能過了排風庭的一試?”

晉楚卿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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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旺身體單薄得像一張紙,裸露在外的手臂發着青筋,整張臉都病态地發紅發黑。他打扮得很規整,廉價的藍衣被洗到發白,斑白的頭發更是梳得無一絲散亂。

苗旺:“一試算什麽,二試才是關鍵,你且等着瞧,他絕計是進不去的。他那樣的豬腦子……”

“滾刀酒。”後來的客人撞上苗旺,苗旺差點摔地上,他瞪向元兇,卻見肇事者滿臉橫肉,比苗旺還生氣:“你瞪什麽瞪?”

“你……走路小心一點……”

“誰小心點?磨磨蹭蹭幹嘛呢?”那人說着不忿地推苗旺一把,苗旺摔在地上頭發昏,腿劇烈地疼痛起來。

倚到一邊柱子上,苗旺頭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疼,不能動,不能動了。”

肇事者惱苗旺裝模作樣,照着他的肚子來了一腳,苗旺多餘的話不敢說,只叫着疼,他鼻腔一熱,抹人中竟抹出一手血。

苗旺暈厥。

“苗叔,苗叔!”

肇事者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罵了句病痨鬼,酒也不要了,倉皇離開。

餘成去追,出門已看不到對方人影。

“我去叫秋狝,你……”老板娘想叫餘成又覺得他過于瘦弱,四顧後老板娘指着晉楚卿,“客人,能不能麻煩您搭把手……”

“怎麽了,怎麽了?”

不多時一婦人火急火燎地趕來,她咽如焦釜,眼神精亮:“他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對老板娘)你怎又給了他酒?我說了多少次,(轉向剛剛清醒的苗旺,罵道)我都說了多少遍!你還要不要臉,你還有一點臉嗎?”

受婦人當衆指責,苗旺深感難堪,他作出氣若游戲之态,眯着眼,嘴裏模糊地哀叫,像随時要撒手人寰。

餘成和老板娘指責婦人,讓她有話苗旺好了再說,婦人還不了嘴,氣紅了眼。

此時又進來一少年,這少年便是苗旺口中的苗俊捷。

喂飽無望,晉楚卿問餘成有沒有哪兒平時人不多,現在還有空房的。秋狝擠過來:“你要住店哪?來我家吧,一晚很便宜,三十文。”

苗俊捷扯了扯秋狝的衣角,秋狝打掉他的手:“來吧來吧。正好搭把手幫我把老頭兒扶回去,我給你再便宜些。二十文。排風庭招門徒,我們這兒的客棧都住滿了,裏面又吵又貴又沒小二搭理,我家幹淨寬敞。”

苗家是普通的農戶,并非旅社,不過他們确有一間空房,也如秋狝所說的整潔。

“這娃娃真水靈,是你的孩子嗎?”秋狝。

“……”晉楚卿也懶得解釋了。

“聽你父親說你要入排風庭?”

“呃,我沒、我在考……”苗俊捷臉漲紅,口齒不清道。

秋狝給晉楚卿鋪好:“五天後就是最後一輪測試了,成了就是排風庭弟子了。”

“我不一定能考上。”

“你一定要考上。”秋狝,“好好練,我去給老頭子煎藥,你陪先生說說話。”

“啊……”苗俊捷。

晉楚卿與苗俊捷聊了幾句,苗俊捷機械地答複後找不到話題如坐針氈,幹坐一刻鐘,苗俊捷對晉楚卿:“……你……再往南走五裏地,會有一間老舊的客棧,人不多,但是是正經客棧,也是二十文……我家,不是旅館……”

晉楚卿讓他收回,說有落腳的地方他已心滿意足。

“……我去看看藥煎的怎麽樣。”

“……”

“那畜生竟趁我病打我,我當時是故意沒還手,他看到血吓壞了,一溜煙就跑了。這也就是現在,放在我年輕時,非照他的肚子踢幾十腳不可,你信不信我能把他打到殘廢。以前我在公冶府當差,那小少爺不講理,別人都不敢辦他,只有我敢按照命令行事,老爺一句都沒說我,親自為我主持公道。我現在年齡大了,不跟他打,但我也沒吃虧,只要他跑慢一點,我定讓他進官府,叫他求我放他一馬。”

“餘成說了,你見了人說話都結巴。”

“放屁!餘成——那崽子也是孬種,你說他能有什麽出息?現在的人要麽是考功名,要麽是進教派,只跟着他娘在酒館賣酒,陪着他爹去排風庭送菜,以後有的他後悔。”苗旺

“吶……”中年人,“你的身體還好吧?”

苗旺:“好多了。這腿之前疼得厲害,昨天更是突然間動都不能動,現在卻已經能走幾步。我家先生可是有大本領的。”

“那就好了,你要多謝謝人家。等好了聽弟妹的話,你姐姐也讓我告訴你,別喝了。”

聽到中年人提起姐姐,苗旺:“……我聽姐姐的,姐姐說不喝,我就不喝了。”

“這家裏也就姐姐待我好,那時候家裏苦……都是姐姐操持。”

“小時候看不出靜子是那樣的人。”中年人,“她從我和你姐那裏拿了幾兩銀子卻不為老大治病。”

苗旺:“你怎能那麽糊塗?他們自己不努力,我們再有錢也不能借給他們,要讓他們知道艱苦奮鬥。你去把靜子叫過來,我跟她說。”

中年人安慰他不要激動。

中年人走後,苗旺把苗俊捷叫過來,問苗俊捷中年人帶了什麽過來。

“雞蛋。”苗俊捷。

“多少顆?”

“我沒有數……三十來個吧。”

苗旺在算什麽:“那郎中收了我們多少銀子?”

“……”苗俊捷偷瞄一眼門外的晉楚卿,面紅耳赤,“先生沒有收取我們文錢。”

苗旺才看到晉楚卿,提聲贊了晉楚卿幾句。

“……”

從門裏出來苗俊捷臉燙透了,不敢直視晉楚卿,晉楚卿:“那是什麽?”

苗俊捷看過去:“……冕麥。”

“早上吃的是這個?”

“上一茬。”

“……冕麥長這個樣子嗎?”

“我有……做過一些改良。”

“看不出你這麽厲害。”

受到誇贊苗俊捷心裏輕飄飄地。

“……這是我攢的五百文。”苗俊捷鼓起勇氣,“……希望先生……不要嫌棄。先生和無望也是要吃飯的……”

“……”

“拿種子換吧……五十顆。”

“诶?”

苗旺與靜子坐在主屋。

“我知道何認那畜生爛賭不成器,苦了你們母子,你們生活不易;知道你埋怨你父親當初只顧你短命的弟弟——但現在他身邊就你一個女兒了,你置之不理,天下人都會恥笑你。”

“我有什麽法子?你是不曉得他,說什麽都不聽,只與我對着幹,之前接回家他也總會自己跑回來,現在不能動彈也是自己作的。何認那混賬又負債累累,我現在自己都活不下去,是什麽都不想管了。”

苗旺:“我知道你的難處。你要是擔心銀錢,只要你把你爹接到你的家裏,哪怕是我與你姑為他承擔一些醫藥費用都可以。你姑姑還說,哪怕她借給你的錢都不要了,但你真的不能不管他。”

“……”

“何認其實除了賭也有不少手藝壓身,只要你們正幹,一年就能掙十幾兩銀子,就能把錢還完,你好好勸勸他,跟他好好過日子,把這個家操持好,我也就不操心了。”

“……”

晉楚卿背着睡着的無望從酒館回來,将藥草給正在廚房搗藥的苗俊捷。

苗俊捷搗了一刻鐘:

“這樣……你看好了嗎?”

晉楚卿:“做得不錯。”

苗俊捷開心地放到一邊。

“後天就要去參加排風庭的入試了?”

“……是啊。”

“都考什麽?”晉楚卿。

“呃……分一試和二試。一試是文試,文試考詩和德行,每個人的題目是随機的。二試是武試,武試分射、禦、武鬥三大項。”不在長輩或者衆人面前,習慣之後的苗俊捷沒那麽緊張。

晉楚卿問的是這次二試。

“德行也可以度量嗎?”晉楚卿。

“我也不知道。”總能看出一些吧。

“……”

“最後就是武鬥了……”苗俊捷惆悵。

射和禦他還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彌補,可是武鬥……他根本不可能出線。

晉楚卿把藥拿過去。

苗俊捷:“如果失敗了,他們一定很失望……”

“……”

苗俊捷說罷便後悔了,他後悔一時口快,說出自己的想法。

先生會不會覺得自己性情軟弱,怨天尤人?

“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會失望是必然的。”晉楚卿。

“……是啊。沒有意義。”

果然,先生也認為自己毫無希望。

晉楚卿:“……”

苗俊捷讨厭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感受。

讨厭與人建立關系,讨厭密集的人群。

他常常因為自己或者別人的一句話而難過一天。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會在腦海反複咀嚼,然後給自己多種解讀,去設想最壞的結果。

他常反思自己是否是過于輕浮、過于谄媚、過于冷漠、過于嚴肅了,反思自己的用詞和表情是否會惹人嫌惡。

經過反複推敲沒問題,他會有片刻的歡喜和自得,一旦有了歧義在接下來的幾天他便會陷入深深的恐慌、痛苦和悔恨中。

這些事就像他所說的沒有意義,可他總是做不到不在乎。

“我可以教你。”

“……什麽?”苗俊捷。

晉楚卿:“贏得武鬥的方法。”

晉楚卿已去過排風庭,排風庭裏晉楚卿唯一信任的是應煥,但他已外出兩月未歸。

靜子走不久,秋狝從外頭回來,她告訴苗旺他大哥已經不行了。她說自己去看了,估計今晚都撐不過。秋狝問苗旺要不要請晉楚卿過去瞧瞧,再到藥鋪抓點藥,吊兩天的命。

“這次再請肯定要給先生拿點了。”

苗旺在床上蹬腿拍着被子,大罵靜子狼心狗肺非人哉,說自己生平從未見過如靜子那般不肖的女兒。

苗俊捷端來藥,苗旺:

“我今天罵了她,她哭,我說你哭什麽,都是自己鬧得!不管家裏的老人,那還是人嗎?禽獸不如的東西。”

“你是沒看見她當時哭得……”苗旺說到激動處像是在笑。

秋狝:“你老是念叨別人做什麽?你自己不也是不管他?”

“……我管?我憑什麽管?他年輕時是怎麽對我的?那靜子能一樣嗎?”

苗俊捷離開。

苗旺:“——你長沒長腦子?你也是這麽跟俊捷說的?有你這種人在,這個家是好不了的,你要配合我,你這種人教不出好兒子的,看看他現在那個蠢樣……如果當初是我管,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為什麽當初不是你管,你當初為什麽不管?”

“我那是放心你,哪知道你連孩子都帶不好。你真是蠢得像豬一樣,俊捷跟你一模一樣,你們兩個都沒腦子。”

苗俊捷腳步加快,秋狝:“你到底要不要過去看看你大哥?”

“我怎麽看?”苗旺氣得在床上抖,“我一個殘廢這麽遠的路要怎麽看?”

“……那先生呢?”

“這種事,一沾手你就撇不掉。我發現你都沒長腦子。”

“……”

苗旺的聲音若有若無,晉楚卿取出紙筆寫了一封信置于錦囊。

苗俊捷明日便要入試,秋狝特地給他炖了骨頭湯作為夜宵。

苗俊捷攥緊破破爛爛的碗欲言又止。

“……”

苗俊捷一去兩日不複還。苗旺說他定是落第了,才不敢回家,秋狝也覺得十之八九如此。她嘴上辯稱苗俊捷是入試成功留在了排風庭,心裏一邊消化苦悶,一邊想着等過兩天苗旺的氣消弭,苗俊捷再回來也好。

暮色妖紅,昏黃的光穿過雲隙,斜射在粗糙的門上,餘成扶着門氣喘籲籲:“不好了,不好了,俊捷被排風庭的人抓了……”

“……”

“苗俊捷說,是你教給他的。你是如何竊得我排風庭秘法的?”

青年二十歲的模樣,衣鶴氅,配寬刀,形姿朗俐,眉形秀長——僅從相貌實在難以讓人相信這就是排風庭以激進和兇暴著稱的重明門主重鳳直。

重鳳直說的秘法指的是無憂。

晉楚卿教苗俊捷贏得武鬥的方法就是讓他修習無憂。

苗俊捷天資不足,兩天只學會其中一招的形。索性這是宛朝的常用招式,一招足以引起排風庭的懷疑。

沒想到審訊者來自重明宮,不知苗俊捷是否仍生還。

晉楚卿整理思緒:

“太階真人親授,何用竊字?”

晉楚卿對重鳳直并不陌生,他們之前見過幾次,宛朝也多次提起他,對其頗為敬重。

“太階……還活着?”太階是無憂的創始者,按年歲算都四百多歲了。

“你在與我說笑?”重鳳直。

“對于修仙者來說,四百年的壽命并不算長。”晉楚卿。

“……”答案的荒唐程度遠超預期,重鳳直大笑,“……你的意思是太階修仙了?”

“他修的是什麽仙,坐下門徒有誰,身居何處?”

“即使我一一說明,門主大人也無從核實。不如等應煥回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應煥也知道?

“……”

刀光驟閃,晉楚卿背後的門紙破出一個斜十字。白刃對準晉楚卿的喉嚨,晉楚卿紋絲未動。

重鳳直心中贊賞:

“既然太階教了你無憂,那這招他最得意的十字訣,你一定也會了。”

“……”

晉楚卿手中幻化近乎透明的刀,仿重鳳直剛剛的步法、調息、動作,斜十字孔點在背後的牆壁,只是威力遠不如重鳳直那般巨大。

“我沒有練武的天分,只能達到這個地步。”晉楚卿。

“……”

“……”

重鳳直坐回到椅子上:“我且聽聽你要說什麽。你知道苗俊捷要參加排風庭的武試,還獨教他無憂,不會是涉世未深,不知江湖禁忌吧?我給你一個陳述你來意的機會,若你前後有一句對不上,苗俊捷、你的孩子,通通都會給你陪葬。”

“我只是受命來找應煥,苦于既無信物,也無約定。應煥不在,門人不讓我進來,我只好出此下策。”

“你既知道他不在,又何必現在大費周章地進來?”

“如今正是排風庭招收門徒之際,我好奇後輩的樣子。而且世道艱辛,我帶着孩子,又身無長物,自是希望能有落腳地。排風庭不會拒絕多我這一雙筷子吧?”

“私授排風庭秘法是當被就地正法的。”

“武學講究機緣,他是我的有緣人。”

“……”

從晉楚卿與太階的相識相知到日常生活起居,重鳳直派人對晉楚卿進行了事無巨細的盤問。托晉楚卿記憶力超群又通覽群書料的福,憑空編出了一本修仙錄,總算未被測出破綻。

苗俊捷一問三不知,重鳳直對他用刑也沒撬出什麽,暫且放過他。

排風庭的新弟子真有幾個不錯的,晉楚卿從武試區歸來,黃繪頗為自豪,說排風庭雖然窮了點,但盛産高手,要不然也不會出了宛朝這樣的天下第一,還有應煥、重鳳直、習見、邵項那樣橫掃一片的高手。他說就算是醒禮教和勻巷閣都沒有排風庭這種培育能力。

晉楚卿問他們還認宛朝是排風庭的人。

“……那是當然的。這又不是宛長老的錯,都怪‘無憂’,若不是那邪門的功法,宛長老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無憂是教中人投票,宛門主要她修煉的,宛長老為了宛門主為了排風庭接受。功法害了她,她也是受害者。”

——

“觀察的怎麽樣?”

“我很痛心。”晉楚卿。

重鳳直:“……”

“真人将畢生所學集結成‘無憂’,期望後輩煩惱盡除,沒有憂患。沒想到‘無憂’不僅沒有令排風庭登上至高之位,反而成為摧毀排風庭數十代優秀弟子的殺器。真是造化弄人。”

“——有時間感慨不如好好想想怎麽開始明天的教習。”

“……”

“排風庭有幾個弟子不錯,只是沒合氣場的師傅,我決定讓你帶着他們,你把自己從太階那學來的功法傳授他們一二,也讓他們沾沾修仙氣。”

“武學講究機緣。”

“排風庭不養閑人。”

晉楚卿的教習結果還不錯,除了來自信都和義都的兩位嬌貴公子,其他堅持下來的弟子都有了明顯進步。這倒讓更多人好奇他的底細。

劍嵌在潭中石縫裏,水面蔓延着刺目的紅。宛朝銀白的長發浮在水面,像絲線一般輕柔,她腰間系着粗重的鐵鏈,雙手緊握朝夕劍的劍柄。

重鳳直最後一道測試。

晉楚卿:“……”

奇石譚是排風庭為禁锢修煉“無憂”癫狂的弟子專門打造的禁地,也就重鳳直這種視規則為無物的人才會輕易帶外人進來。

“進去吧。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領。”

潭水冰寒刺骨,晉楚卿入水診斷,朝夕劍震動。就在重鳳直以為宛朝會對晉楚卿不利準備出手時,朝夕劍卻安靜了下來。

宛朝幹枯的唇片動了動:

“戎大哥?”

重鳳直:“……”又來了。

“谛環,救了你要救的人了嗎?”

“……嗯。”

“太好了。”

“……”

重鳳直:“……你也看到了她的情況,把誰都認成那個短命鬼。還有辦法嗎?”

“在這裏,行不通。”

奇石潭屬陰,布陣邪詭,只會讓她越來越糟。

這重鳳直當然知道。

“出去,有幾分把握?”

“十拿九穩。”

重鳳直挑眉:“……”

晉楚卿開出的藥确實有效,再加上之前的測試,重鳳直還是傾向相信他的。

賭一把他是太階門徒也無妨,只是不能他一個人賭。

重鳳直要晉楚卿征得宛六雁的同意。

冠玉宮門庭冷清,門主架子卻不小,晉楚卿與黃繪幾次拜訪都被拒之門外。

黃繪自從知道晉楚卿可能能恢複宛朝,就把他當做神明一樣侍奉。

他告訴晉楚卿宛朝和宛六雁之間的芥蒂。

“那是半年前,庭裏的一名弟子心疼宛長老,将宛長老放出,結果出來以後宛長老勢不可擋。我們只得請宛長老的父親宛門主出山,可惜宛長老這次沒有聽宛門主的。”

不僅沒有聽,她還對宛六雁出言不遜,諷刺他庸碌無能。

宛六雁跟重奉直、胡淑不同。他能當上門主,不是憑借自己的本領,而是靠他身為排風庭長老的父親,有大貴族孟家背景的母親,以及當年被公認為天下第一高手的妻子。

對宛六雁來說,庸碌無能是他的痛點,

由向來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女兒說出,對宛六雁的打擊幾乎致命。

“若不是适逢勻巷閣閣主過來,與教主還有重明門主齊心協力,真不知如何收場。”

晉楚卿問那名放宛朝出來的弟子叫什麽名字。

黃繪說鐘寺。

——

苗旺秋狝放心不下苗俊捷,來排風庭找苗俊捷,排風庭的人不讓他們進。

他們鬧了一陣子發現沒有用,回去發脾氣抹眼淚。這天苗旺一邊哭,一邊怪酒館晦氣,結識了晉楚卿這掃把星。

秋狝才想起酒館老板以前給排風庭送過菜。

酒館老板不送菜了,送酒。

趁送酒水的功夫苗旺溜進內院,在內院遇到晉楚卿和黃繪。

黃繪得知始末後,安撫苗旺不必擔心,他說苗俊捷無恙,排風庭的人在對苗俊捷加試,有了結果就會放人了。

苗旺不敢相信,問晉楚卿真假。

若晉楚卿真是太階的門徒,這的确是真。

“還是要看最後的結果。”

他沒有明确否認,讓苗旺重燃希望,轉憂為喜。

有人歡喜有人愁。

“有沒有搞錯,我是來排風庭學藝的,不是來伺候大老爺的,從他閉關出來,就讓我去為他守夜,他以為他是誰,有完沒完?”莊滢滢。

“宛門主已經出來了?”黃繪。

“早就出來的,裝着閉關。我實在是受不了,就告訴了田長老,田長老請白易給他看他所謂的病,明說他沒事,他更鬧了起來。這事兒驚動了重明門主,重明門主叫我來請你們。”

宛六雁額頭皺紋層層疊疊,眼神頹靡,無半分傳說中秀穎無雙,僅憑外表就迷倒宛朝母親芒莘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樣子。

線綁到宛六雁手上,晉楚卿說宛六雁病入膏肓,活不過一年。

重鳳直挑眉,宛六雁:“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你們還說我沒事,你們是想活活拖死我,你們真是好狠的心。”

白易探了探宛六雁的脈搏:“先生再診斷看看?”

晉楚卿:“若是不信,你們可去換別人。”

“……”

“先生不要走,先生救我。”

“……”

從冠玉宮回來,重鳳直問晉楚卿是否一向如此信口開河。

“他的心病的确已經病入骨髓。”

“你還知道他的心病。”

“……”

重鳳直:“我已與田冠還有其他長老讨論過,若你能立下擔保治好宛朝并征得宛六雁同意,可以将她放出來一陣子。”

——

先是孟家倒臺孟氏被殺,接着宛流、芒莘病故,宛朝出事。随着他們一個個走遠,宛六雁年輕不再、權力與地位不複。

他是病了,病名為孤獨。

他覺得變了,一切都變了。

依稀記得以前許多人圍着他,他最不屑一顧別人關心,現在他主動想與人說說話,都沒有人能認真地聽他把話說完。

入夜最是痛苦,一入夜宛六雁所有的防線都會崩塌。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覺得身邊只要有人說話就可以,不管對方是誰,老少男女都無所謂,只要有人陪他。

他們都不愛他了,他們都不要他了。

他設身處地地為他們着想,卻一點好也不落。

思及過往數十年,他遍體生寒,不禁潸然,他不懂自己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受此大罪。

“陪我說說話吧。”躺在床上的宛六雁想拽着晉楚卿,卻總也拽不到,他半張着睜不完全的眼睛,發覺晉楚卿還在方安心。

“你想要說什麽?”

“說什麽……我還有什麽……”宛六雁,“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要他們給我打些酒,他們都拖了快一個月,要他們進兩株八仙,現在都沒有送來。也就懷門的弟子偶爾會看看我,可他們最近來也都是為了那個孽障。我代管他們時,他們不知比那孽障在時輕松多少倍,卻還是背着我要脫離我。這都是那個孽障在背後壞的。”

宛六雁:“難道除了那個孽障我真的沒有指望了嗎?”

“你如此厭惡她?”

厭惡嗎?

宛朝繼承了芒莘的智慧、武學天賦和宛六雁的美貌,在出事以前,她是宛六雁最得意的談資。

他有時甚至會覺得宛朝不是宛朝,而就是他。

那是他的血脈,根來自于他,成長受他的養護與熏陶。他所有的向往,宛朝身上都具備。

宛六雁理所當然将自己所有未實現的夢都壓在宛朝身上,并認為應當如此。

宛朝不聽他的安排,對抗他,對他來說等同于天塌了,夢碎了。

他向來沒有處理問題的能力,問題爆發時,只感到痛苦,只想到決裂。

“懷門屬于宛朝管轄,宛朝僅受關押,他們就慢待于你,等宛朝真有了三長兩短,他們就更苛刻了。親近宛朝的覺得宛門主耽誤了宛朝,憎恨宛朝的,又介意你與她父女的關系。只怕宛門主的日子更加難過,連門主之位都難以保全。”

“夠了,夠了……”

次日晌午宛六雁來到曉院正襟危坐,冠玉宮門人呈上一紙認同書。

黃繪驚喜。

晉楚卿接過打開,黃繪看過去,表情越發凝重,最後忍不住問出聲:“……環翼鱷?”

“不錯。”宛六雁,“環翼鱷至今只有一次不定真假的被修仙者獵殺的記錄,從沒被人獵殺的記錄。若能做這第一人,會成為她一生至高的榮譽。這也是她唯一贖罪和立足的機會。”

黃繪:“這……豈是想殺就殺得了的?”環翼鱷是龍谷獨有的猛獸,龍谷地域遼廣,大部分區域安全,因此不算境尋大陸極險之地,但龍谷守龍潭與其中的環翼鱷卻是令人談之色變聞風喪膽的存在。

其身長數十米,分四翼與六翼,身可倒山,齒能碎鐵,號稱天下最兇猛的野獸。

“如先生真有本事救她,就是給了她一條命,賜予她重生,她會聽先生的。”

黃繪着急:“……”這不是聽不聽的問題啊。

“救她是我願,非她所求。就算醫好她,她也不欠我。”

“……”

宛六雁作勢撕毀認同書,黃繪将認同書搶到自己手中:“還請宛門主三思。”

宛六雁:“放肆!好你個黃繪,你竟敢與我作對?是重鳳直指使你的?還是你那個堂主爹?他們是要挑釁我冠玉宮?”

“與重明門主和父親無關……”

“那就是你這個小小的重明宮弟子想要教訓起我!”宛六雁,“給我把他拖下去,鞭刑五百。”

門人将黃繪帶下去。

黃繪不會被鞭刑五百,這裏根本沒人聽他的。

“為什麽都這樣?明明是她的錯,我作為她的父親,提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行?你可知她對我是何态度?難道我就應當受她的指責?聽她将她在世的不痛快算在我的身上?”

“她沒有理由埋怨你。若她憎惡這個世界到無可自拔,她可以獨自離開。她有得不到的東西,是她自己得不到,不是任何人令她得不到。她始終擁有自裁權力而不自裁,便沒有理由将這些歸罪到生下她的人身上。”

晉楚卿不知是在說宛朝,還是在說自己。

內心深處的枷鎖忽而松動。

對于晉楚茗,他也矛盾過。

因複活晉楚茗而死,而終,晉楚卿從未後悔,哪怕後來僥幸還有存在,得知自己的死亡猶如笑話,他心裏更多的也是果然如此的麻木,和一直以來自己憎恨有理的解脫。

唯有死亡才能解脫嗎?

死之後又是什麽?

是無。

他把晉楚茗視為惡煞,看不慣他的殘酷、傲慢、冷血,後來他自己也變成了這種人。

是晉楚茗導致他變成如此嗎?

他該怪罪晉楚茗嗎?

如果他怪罪,是不是就意味着否定了自己?如果他否定自己,為什麽不去改變自己?

如果他沒有否定,他又在憎恨什麽?

年幼時孩童的幸與不幸或許可以由他人決定,成人之後卻是全由自己了。

他無法改變過去,無法改變晉楚茗,就好像晉楚茗無法改變他,宛六雁無法改變宛朝。

一個人也沒必要改變另一個人。

無論外界賦予了他們如何密切的聯系,他們本質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宛六雁聲讨着宛朝的不馴,要她還他性命。

所謂生命的饋贈,在晉楚卿看來就像大夫跟病患。大夫治好了絕症的病患給予病患新生後,病患當支付一定報酬,醫者卻不能再拿走病患的生命。

報酬可以是物質,而很難是愛之類的摸不着的東西。

世間的情感與尊重,除了相互給予,并不會因為關系的名字和恩惠的多少而存在。

“若你做不到,我不會同意你醫治宛朝。”

不重要了。

晉楚卿昨夜已讓宛六雁簽了字,過了今天這最後的十五日,簽字就會交給重鳳直。

——

“什麽?”門外,黃繪,“怎麽會這樣?”

“現在還沒醒,你快去叫先生出來。”冠玉宮門人。

“……可是先生說過,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打擾他。”黃繪,“我們先去聖醫堂,找白易。”

十五日。

屋內的晉楚卿靈體近乎透明,靈體毫厘的間距似乎釘有上千釘子,釘子卷曲,拉扯跳舞,在晉楚卿體內膨脹交換。

晉楚卿設置的結界緩緩消亡,衣服早已不能支撐攤在地上。

他不會涼在這裏吧……

窗紙被破開,冷劍直沖晉楚卿刺來,來人蒙着面,見此情景十分驚詫。

晉楚卿雖看不清來人,卻能感知到危險。

晉楚卿身下的靈冰晶瑩得如同寶石,有二人自門飛來。應煥擊落蒙面客的劍,重鳳直擒住蒙面客。靈冰恢複原狀,重鳳直喚人将蒙面客帶下去。

晉楚卿□□着透明的身體,靈冰逐漸消散。

應煥:“這是怎麽回事?”

重鳳直:“……”

——

蒙面客是田冠的手下,落網後他指責重鳳直狼子野心,想趁應煥不在,加害宛朝。

辯稱自己是不信晉楚卿這個來歷不明的家夥才會出手。

昨天發生了不少事,除晉楚卿這裏,冠玉宮也分外熱鬧。

戒律堂堂主以宛六雁才不配位為由,倡議罷免其冠玉門主之位。宛六雁無力招架,大受刺激,投湖未遂。

“解釋解釋,現在是什麽情況?”重鳳直,“掌門為何說從未見過你?”

“……”

“你究竟是修仙者,還是其他什麽東西?”重鳳直。

“他讓我恭喜你,跟你說‘原來你善首的稱號不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晉楚卿對應煥道。

“……”

“我們單獨談談吧。”

被無視的重鳳直:“……”

“……”

袖子遮住手腕,繩子還原為谛環,房間裏,晉楚卿把谛環遞給應煥,說是晉楚卿讓他歸還的,

“——谛環何時落到他手中的?”

晉楚卿挑幾件過往,說自己只是聽從吩咐。

應煥接下谛環:“我已有救宛朝的方法,無需他費心。”

“……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難道堂堂靈仙,還不如他?”應煥。

一身粉緞,配白色流蘇,纖腰杏眼,煞是可愛的女子走來。

靈族的水淩兒。

“——你們打算用消除記憶的方法穩住她?”

二人一怔,晉楚卿了然。

救宛朝的方法統共也沒幾種,他去找過靈仙,帶回了水淩兒,又召回鐘寺做弟子。晉楚卿斷定他們打算複制黃昏泉水,以鐘寺的圖陵消除宛朝的記憶。

晉楚卿:“這是行不通的。”

水淩兒:“那你的主意是?”

“渡靈。”

水淩兒:“我當是什麽絕妙的主意。她那是修煉無憂導致,無憂心法調動氣法,本質是她的心性影響,渡再多的靈有何用?”

心法調動氣法是沒錯。

“氣法才是給自己帶來的傷害的根本,想要複原,只能先平衡她的氣法。”

“你怕是不知道她的氣法有多強,要多少力量才能壓制平衡。”

“用我全部的靈力。”

晉楚卿揚起手,回轉乾坤印暴露在空氣中。

應煥:“……”

在靈族,水仙特地說過這個方法。

從應煥處出來,已月上枝頭,晉楚卿獨自走在斑駁的樹影中,腦海中閃過過往各種零碎片斷。

拂散心事。

道理來說,在絞架園他就該消失了,所以也沒什麽好遺憾的。

時間回到甫湖那夜,晉楚卿房間來了一位訪客。

“我記得你說過,神契不能違約,否則必遭天譴。”晉楚卿。

“我說可以還原屍身,可以喚醒谛環,可以讓晉楚茗重現人世。”天陽,“從未說過那屍體是晉楚茗的,也未說過晉楚茗不在人間。”

不是晉楚茗的,複原成晉楚茗的樣子。

“我并不是要與你玩文字游戲的。”晉楚卿,“你要找的那個蛇紋男子,我找到了。”

“……”

“蛇紋為銀色,由背部一直延續到肩膀,二十來歲的一位青年。他是靈,對嗎?”

“……”

“……”

“——他在哪兒?”

“《萬物初》一書中曾記載,如果獻靈者願意,乾坤囊可以無視被封印的力量汲取獻靈者的全部力量,是不是真的?”

“……什麽封印?”

“破世之繩。”晉楚卿。

“破世之繩的靈性比乾坤囊高,除非被封印者靈力的靈性比破世之繩還強,否則沒有辦法。”

晉楚卿:“……”靈性?

“……如果你是想通過我破除破世之繩的封印,是不可能的。抛開靈性問題不談,奉獻的力量,即使引導出來,也不能為你複用。”天陽,“如果你是擔心戴着破世之繩,會引來荊棘靈遭其報複,那你大可放心,他是不能對破世之繩出手的。”

“……”他還不知荊棘靈已死,自己是新的荊棘靈?

“如何判斷靈性是高階還是低階?”

“……一般來說人類的靈性是金色,為低階靈性。普通靈的靈性是綠色,高階的靈性分為紅色和藍色。自然存在時顏色越接近透明,說明靈性越強。破世之繩是封印荊棘靈的,靈性天然高于神器靈器的靈性,乃接近冰性的水性。冰晶靈性是最高階的靈性。”

“你是指這種?”

靈冰懸在手上,晉楚卿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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