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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
墓碑上雖然刻着愛子之墓, 諷刺的是,在湯蔓看來,陳翼的父親根本不愛他。
在這個世界上, 并不是所有人都配當父母。
陳翼的父親名叫陳子平, 一個吸毒酗酒賭博樣樣都沾邊的男人。
陳子平為家中獨子, 也算是陳老爺子老來得子,是以從小就在家中備受疼愛。他自幼聰明,可是眼高手低,十四歲辍學, 不顧父母的反對去了外地。接下去整整五個年頭,陳家對陳子平的音訊全無。
陳子平十九歲的時候一聲不吭從外地回來, 懷裏抱着一個哇哇啼哭的嬰兒, 那是他的兒子,也就是陳翼。
陳子平二十歲的時候, 因為毒瘾發作, 被陳老爺子送進了戒毒所。
至于陳翼的母親,陳家所有人都沒有見過。據說她在生下陳翼就跑了, 被陳子平打跑的。
陳子平這麽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 要說有什麽優點,大概是從小就長得俊俏。
十四五歲時的陳子平長相精致,人人多說他可以當明星,于是他毅然決然地去追逐所謂的明星夢。只不過明星夢沒有追成, 染了一身的惡習。去了大城市之後,他才知道比他長得好看的人比比皆是, 比他有才的人比比皆是, 比他有後臺背景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被現實壓垮的陳子平學會了酗酒、賭博,在一群狐朋狗友的帶領下, 甚至染上了毒瘾。
有那麽幾年,陳翼的生活無憂無慮。在三歲以前,他備受爺爺奶奶疼愛,雖不能說衣食無憂,但陳家都會盡力給他最好的物質條件。
農民靠天吃飯,有一年大旱,有一年洪水,經常一整年顆粒無收。
陳家貧困,得到扶貧辦關照,政府幫着他們一家人在鄉下建起了房子,送了雞苗,隔三差五有鄉裏的工作人員到家中問候。
陳老爺子年事高,每天起早貪黑,只要他在家一天,就還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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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翼的名字是就是陳老爺子給他取的,爺爺希望他未來能夠展翅高飛。
陳翼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陳子平從戒毒所出來,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狠狠踢了他一腳。
沒有什麽原因,只是覺得他擋在路中間礙眼。
那天陳翼和湯蔓一起坐在家門口玩小石頭,被溪水沖刷過的石頭表面光滑,有些形狀似雞蛋。小孩子的世界無憂無慮,幾塊石頭就能讓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陳翼見到陌生的男人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禮貌地朝他打招呼:“叔叔好。”
不料陳子平二話不說,往陳翼的肚子上一踹,模樣乖戾朝他怒吼:“有多遠滾多遠!”
三歲半的湯蔓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
陳子平這一腳讓陳翼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天。
這兩天,湯蔓總是時不時過來看望陳翼,她拿着自己舍不得吃的棒棒糖送給他,安慰他:“吃點糖就不疼了,我給陳翼呼呼。”
小小的陳翼什麽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有一個爸爸,但是爸爸很讨厭他。他不理解,為什麽湯蔓的爸爸那麽疼愛她,每次上山都會給她帶各種好吃的和新衣服,可他日夜期盼着早日回家的爸爸卻會打他。
三歲半的湯蔓綁着兩根麻花辮,臉頰肉嘟嘟,笑起來像一朵明媚的小花。她無法對躺在床上的陳翼解釋那是為什麽,但是很慷慨地對他說:“陳翼,從今天起,我爸爸就是你爸爸。”
那一次陳子平在家沒待多久,被陳老爺子趕走。他再次去了外省,這次一走就又是好幾年時間。這期間他輾轉找過很多工作,在酒吧的時間待得最長,主要是每個月收入可觀。
頭兩年陳子平隔三差五往家裏寄回來過幾萬塊錢,寫信回來說自己很快出人頭地,可以光宗耀祖。可是沒兩年,他又進了戒毒所。
這時候的陳翼在村子裏上小學二年級,他成績優異,腦子聰明,唯一不好的一點是愛打架。有一次學校老師忍無可忍,直奔陳翼家中,向陳老爺子告狀:“你家孩子我實在沒有辦法管了,簡直無法無天,好端端上着課就拿椅子砸人。得虧沒砸別人腦袋上,否則人腦袋開了花,把你們陳家賣了都不夠賠的!”
陳老爺子讓陳翼跪下,問他原因,他緊緊閉着嘴巴不回答。還是湯蔓忍不住在旁邊說:“別人說陳翼是□□生的,說他是家裏的克星,還說他會克死所有人……”
陳翼聰明,所以他知道那些話有多惡毒,無論別人怎麽說他,他都無所謂,可是說他會克死自己的爺爺奶奶,他沒有辦法氣定神閑地任人宰割。
面對校園霸淩,沒有人正确地引導過陳翼,在落後的鄉下,老師們不了解事情全部,将所有的過錯都壓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才會選擇用拳頭解決問題。
夜深人靜時,湯蔓和陳翼各自站在自家的陽臺上,兩個小小的孩子像是一對互相舔舐傷口的雛鳥,雙手撐在水泥欄杆上,擡頭眺望滿天的繁星。
湯蔓告訴陳翼:“可是,只要你動手了,有理也會變成沒理的。”
年僅八歲的陳翼不懂:“那我該怎麽辦呢?”
湯蔓想了想:“你就告訴我,我去給你出氣。”
陳翼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可是男孩子,怎麽能讓你一個女生給我出氣?那也太丢臉了。”
湯蔓糾正:“誰說女孩子就不能保護男孩子了?再說了,我還比你大呢。”
陳翼側頭看着湯蔓,男孩的臉上帶着稚氣,對她說:“蔓蔓,等我長大了,我保護你。不對,從現在起,我就保護你。”
湯蔓說:“我不要你保護,我會自己保護自己的。外公跟我說了,女孩子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大了陳翼半歲的湯蔓,一直是他人生當中最重要的家人、朋友。
陳翼再次見到陳子平,是十歲的時候。
那時的陳子平也才不過二十七歲,正值青春靓麗的時候,他長得瘦高,一米八三的個頭,生一張英俊的面龐。即便幾次出入過戒毒所,但只要不提過往,他在同齡的異性當中依舊是受追捧的。
陳子平這次回來時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對方比他年長一歲,長相遠不及他精致,但是有錢。在那個四輪小轎車還不算普及的時候,他開着女人給他買的一輛奔馳。
當着女人的面,陳子平這個從來沒有養育過陳翼的父親,擺出父親的威嚴,斥責兒子不懂禮貌,見到人也不懂得叫。
陳翼只是冷冷瞥了眼男人和陌生女人,扭頭要走。
不知那女人對陳子平說了什麽,陳子平一把拽着陳翼纖細的胳膊,将他拖到房間裏狠狠打了一頓,美其名曰:“你爺爺奶奶沒有好好管教你,我這個當老子的來讓你長長記性!”
那時候,挨家挨戶都有洗衣服用的棒槌,粗粗厚厚的一根。陳子平拿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打在陳翼弱小的身體上。
陳翼愣是悶不吭聲,任由陳子平拳打腳踢。
撒完氣的陳子平朝陳翼留下一句話:“你就是老子的克星,當初要不是你,老子早就飛黃騰達了!”
在隔壁聽到動靜的湯蔓再也坐不住,一股氣跑到陳翼家中,拽着陳子平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疼得他摔掉手上的棒槌。
湯蔓才不怕陳子平,瘦弱的她擋在陳翼的面前,順勢撿起地上的棒槌對着陳子平:“你要是再打人,我就報警了!”
陳子平一臉不屑地看着湯蔓,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帶着女人走了。
等陳翼的爺爺奶奶幹完農活回來時,客廳的桌子上放着一疊錢,還有泣不成聲的湯蔓。
鼻青臉腫的陳翼在一旁有說有笑地安慰湯蔓:“我沒事啊,你別哭好不好?”
湯蔓吸了吸鼻子,問陳翼:“你是不是傻啊?那個男人打你,你不知道還手嗎?”
陳翼摸摸腦袋,笑得張揚:“我答應過你不打架的,做男人說話要算話的。”
不久後,湯蔓的父母上山看她。她的爸爸湯逸明買了很多小孩子還吃的零食,順便提了一箱酸奶送給隔壁的陳翼。
湯蔓的媽媽周蘭蕙拉着她的手将她帶到家裏,叮囑:“以後少跟隔壁那個陳翼玩。”
湯蔓不解:“為什麽啊?”
周蘭蕙說:“就他爸爸那個瘾君子,他長大後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
湯蔓氣憤不已:“可是陳翼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和他的爸爸不一樣。”
周蘭蕙輕哼:“這兩父子都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還有哪裏不一樣?總之你聽話,媽媽是為了你好。”
湯蔓聞言嘟着嘴一臉不開心,她不允許媽媽這麽說陳翼。
湯逸明見狀拿出新買的禮物逗湯蔓:“蔓蔓別不開心,爸爸相信你的眼光,陳翼是個好孩子。”
湯蔓高興地一把抱住湯逸明:“爸爸,你答應過要帶我和陳翼一起去游樂場的。”
湯逸明和湯蔓擊掌:“當然,爸爸說話算話。”
而那個時候的陳翼像個小偷,在門縫裏偷偷看着湯蔓所擁有的父愛。
如果說母愛似水,父愛如山,可是陳翼沒有為他遮風擋雨的山,也沒有無孔不入的水。
村子裏的人提起陳翼,臉上往往帶有同情的色彩。但是陳翼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可憐人,他一向開朗,在村子裏稱王稱霸。
沒有人比陳翼更清楚,他的生命中從來未曾擁有過的東西,他再怎麽幻想,也都是虛無缥缈。
但是他的生命中,有愛他的爺爺奶奶,也有他愛的湯蔓。這就夠了。
……
湯蔓燒完紙準備下山,天空中又飄起蒙蒙細雨。
離開前,她再一次轉頭望向陳翼的墓碑,如同千百次單獨的對話一般,對他說:“我走了哦。”
寂靜的山林,無人回應。
*
湯蔓不緊不慢下山,雨水在她的發梢上凝結成一顆顆細小的水珠,她不以為意。她走到山腳時,見到撐着傘正朝自己走過來的湯澎。
“姐,我打你電話你怎麽沒接?”湯澎說着快步走上前,将傘撐到湯蔓面前。
湯蔓拿出手機,發現上面的确有一通未接來電。除此之外,還有謝肅發來的消息。
肅肅:【晚上是在山上吃年夜飯嗎?】
湯蔓随手回了一句,将手機放回口袋裏。
湯澎問:“姐,你又去祭拜陳翼哥了?”
湯蔓坦然:“嗯。你怎麽知道?”
湯澎:“媽說的,她看下雨了,讓我來找你。”
湯蔓鼓了鼓腮幫,沒說什麽。
姐弟兩走了一小段路,湯澎又說:“姐,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湯蔓:“你問。”
湯澎:“在你的心目中,是已經過世的陳翼哥哥更有分量,還是我現在的姐夫。”
湯蔓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陳翼。”
湯澎一聽,臉上露出唏噓神色:“你這話跟我說說就行了,千萬別和姐夫說。”
“為什麽?”
“能為什麽?男人都是占有欲很強的。”湯澎一臉我很懂的樣子,“反正,你別讓我姐夫知道,免得傷了和氣。”
湯蔓笑了笑。她沒打算讓謝肅知道什麽,也不怕讓謝肅知道什麽。
就像她之前對周蘭蕙所說的那句話一樣,這是她過去,不會憑空消失,也将永遠封存在她的記憶深處。
回到家之後,湯蔓無心問了外公一句:“陳翼和他爺爺奶奶墓碑旁邊的雜草是你清理的嗎?”
外公聞言搖頭:“我腿都成這樣了,哪有那個能力上山哦。”
後山那一塊陰氣太重,一般很少有人上去。可能早些年還有不少人去山上種點東西,但現在大部分人寧願去上班,也不願意動土了。
湯蔓聞言倒是有些意外,心說是哪位好心人做的善事。
一旁的外婆聽了,回想起來什麽,對湯蔓說:“應該是謝肅吧?”
湯蔓意外:“謝肅?”
外婆說:“那天你和謝肅不是在這裏住了一晚嘛?第二天一大早的謝肅起床,問我陳翼的墓地在哪裏,我給他指了方向,他就出名門了。估摸着,他應該去了後山吧。”
湯蔓臉上的神色如同被寒冷的霧氣封印住,睫毛顫動,緩緩開口:“他認識陳翼啊……”
外婆順着湯蔓的話:“是啊,他說他認識。”
大年三十的熱鬧氛圍,時不時有街坊鄰居來竄門,歡聲笑語地拜年,外婆沒再和湯蔓多說什麽。
湯蔓默默上了樓,回自己的房間。她掏出外套口袋裏的手機,給謝肅發短消息,問他是不是在忙。
謝肅很快回複,他說自己這會兒不忙,晚上會忙。
今晚市中心會舉行跨年的倒計時儀式,将會有很多市民到來。屆時他們特警隊的特警将全部出動,維持秩序,以免發生踩踏等不良事件。
湯蔓直接給謝肅打了個電話,話到嘴邊,忽然又問不出口,只是問他:“你那邊在下雨嗎?”
謝肅低沉的聲線傳來:“早上下了一會兒雨,中午聽了,到現在沒下,只不過天色一直是陰沉沉的。”
湯蔓:“你年夜飯怎麽解決?”
謝肅:“在特警隊的食堂。”
“菜好嗎?”
“挺好的,比平時好多了。”
“那就行。”
沉默一瞬,謝肅說:“蔓蔓,很抱歉沒有辦法和你一起過年。”
湯蔓笑:“你這話都說了好幾遍了,你工作特殊嘛,我能理解。”
“想你。”他聲音有點輕。
湯蔓聽到了,卻故意問:“你說什麽?”
謝肅改口:“新年快樂。”
湯蔓笑:“你也是,新年快樂。”
晚上不到六點,天完全黑暗下來,也到了年夜飯的時間。
家裏人雖然不多,但是坐在一起吃飯,伴随着電視背景聲,倒也顯得熱鬧。
一張大圓桌,擺滿了當地特色的年夜菜,依舊是海鮮為主,肉類為輔,水果作為點綴。
周蘭蕙今年也是下了血本了,買了一只大波龍,煮熟後紅紅火火擺在桌上特別氣派。一桌子菜做完,她這個大廚特地拍了一張照片發到家族群裏一番炫耀。
湯蔓胃口一般,滿滿一桌子的菜吃了沒幾口就飽了,只不過怕辜負了周蘭蕙一下午的心血,仍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菜。
年夜飯從晚上六點吃到七點,外面爆竹聲接連不斷,桌上的菜全部涼透,這頓年夜飯剩下大半,等待着大年初一初二繼續熱着吃。
晚上八點,湯蔓洗漱完,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刷手機,順便發消息給謝肅問他是否吃過年夜飯。
謝肅說吃過了。
湯蔓問他:【怎麽沒拍照片?讓我看看你們的夥食。】
謝肅:【沒什麽好拍的。】
湯蔓:【拿不出手啊?】
手機屏幕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可是湯蔓等了好一會兒,不見謝肅發來消息。
湯蔓微微蹙眉,心裏有一種感覺,她斷定謝肅是在騙她。
湯蔓:【怎麽?難道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啊?】
謝肅這次倒是很快回複:【我沒有。】
湯蔓:【那怎麽了?】
謝肅:【其實,食堂沒有做年夜飯,我的很多同事都在市區定居,他們都回家吃年夜飯了。我留在這裏值班,等一會兒他們回來,我可以吃他們帶來的年夜飯。】
難得謝肅發那麽長的一段文字,湯蔓看得心裏隐隐酸脹。也是,他的工作特殊,不一定能夠吃上一頓熱乎的年夜飯。
湯蔓沒再多回什麽話,而是起了床,穿上衣服,在手機上下單打車,目的地寫的是市區。
謝肅估計是以為湯蔓生氣了,又給她發了幾條消息。
湯蔓無奈:【我沒生氣。】
只是心疼。
可能是大年三十的緣故,又在這山頭,湯蔓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司機接單。她有些着急,下了樓來回踱步,看到外面沒有再下雨。
溪邊的橋頭有不少人出來溜達,小孩子拿着各式各樣新式的煙花爆竹在燃放,美麗的煙花瀑布在空中綻放。
只不過湯蔓無心欣賞。
一樓客廳的電視上播放着春節聯歡晚會,喜氣洋洋的配樂聲伴随着主持人的祝賀詞流淌出來。
過了二十五周歲以後,湯蔓就不算是心腸柔軟的人,但是一想到謝肅此時此刻孤獨地守在值班室裏,她的心裏便一陣陣的不舒服。
湯蔓現在有個強烈的念頭,就是想要見到他。至于見到了要做什麽,她沒有細想過。
周蘭蕙剛從廚房出來,見湯蔓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問:“你在幹什麽?”
湯蔓說:“等車。”
周蘭蕙不解:“等車?等什麽車?”
五分鐘後,終于有人接單。
湯蔓臉上露出喜悅的顏色,轉頭對客廳的周蘭蕙說:“媽,我去一趟市區。”
找謝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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