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chapter 17

整個世界都在不停地轉,鋼筋水泥的高樓也跟着不斷不斷傾斜,仿佛随時都有可能朝自己轟然倒塌。

瀕死的感覺像一根細細的魚線,吊着直往下沉的心,岑月深一腳淺一腳地踉跄往外走。

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摔下臺階。

大概是摔得實在有些狼狽難看,被路過的人看到,都忍不住過來幫忙。

“你沒事吧?”有人來扶她。

岑月什麽都沒說,只是默然将人推開,手一直擡着擋在身前,不讓人靠近。

岑月撿起自己的包,從地上爬起來,默然往家走。

剛剛摔那一跤,褲子膝蓋處破了個洞,随着走動的動作,血一點點往外滲,眼淚止不住地流,她努力想要看清腳下的路,卻怎麽都看不清。

怎麽都看不清。

*

“咔噠”一聲,門打開,岑月裹着一身濃郁夜色走進家門。

但家裏卻空無一人。

她拿出手機才發現母親發過來的消息。

點開語音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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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焦急的聲音在漆黑的卧室裏響起:“小月,你舅舅家出了點事,我過去看看,你回來了自己早點睡。”

家裏沒人,短時間估計也不會有人。岑月反手将房門關上,确認這個封閉空間只有自己之後,吊着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啪”一下斷掉。

包掉在地上。

而她甚至無法再往前走一步,走到近在眼前的自己的床上,身形晃晃僵着立了會兒,虛弱緩慢地放低身體,放低再放低,最後徹底躺倒在地上。

地板有些涼。

滾燙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心像是被掏空一個洞,裏面被灌滿細碎鋒利的小石子。身上被什麽死死壓着,壓得她喘不過氣。胸腔用力擴張收縮,然而心口那些小石子随着呼吸不斷碾動,鋒利的邊緣仿佛滾刀一般一下一下往肉裏割。

她每用力呼吸一次,便割得更深一次。

窒息跟劇痛交織,她卻無能為力。只是用力仰起頭,手攥緊心口的衣服,短促又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眼淚淌得滿臉都是,卻哭不出聲來,所有的一切全部堵在身體裏。

整個人像是快要炸開。

沒開燈的房間有了響動,像脫水的魚在地上掙紮的聲音。

牆角的垃圾桶被踢翻,椅子被踹開,當床上的被子被無意拽下蒙住臉的時候,所有響動忽而消失一瞬。

過了一會兒,被子下傳出一聲低低的嗚咽,聲音漸漸失控,變成嚎啕大哭。

岑月抱緊了懷裏的被子。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是這樣?

為什麽?

為什麽……

*

張芸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家裏靜悄悄的,次卧的門半掩着,沒關死。

張芸走過去,把門再推開點,看到岑月背對着這邊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似乎睡得正香。

包裏的手機忽然響了,張芸退出去,順手把門關上,到客廳接電話。

“嗯,我回家了。”

“趁着消停這會兒,我回來看看。”

“中午我就不過去吃了,小月昨天忙着幫人找孩子,在外面跑了一天。她就是心眼太實,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事,昨天晚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我得在家給她煮飯。看下午吧,下午沒什麽事我再過去看看。你稍微看着點就行,昨天晚上鬧完這一場,應該沒什麽大事了。”

家裏的牆并不隔音,客廳說話的聲音卧室可以聽得很清楚。

“咔噠”,次卧的房門打開。

“起來了?”張芸問。

岑月低頭揉着眼睛往外走:“……嗯。”

她沒有去洗漱,而是走到沙發邊。

張芸對電話那頭的人說:“行了,我先不跟你說了。”

挂了電話,在岑月剛坐下的時候,張芸卻站起身,邊往廚房走邊說:“給你煮個湯圓?家裏有芝麻餡兒有肉餡兒的,想吃什麽?”

“都行。”

“別一說就是都行,到底要哪個?”

“……肉餡兒的。”

張芸拿了湯圓進廚房忙活。

岑月跟到飯廳,坐在飯桌前,開口:“……舅舅家出什麽事了?”

說起這個,張芸就是氣:“小傑那個媳婦兒帶着孩子跑了,現在就是死活不讓你舅舅舅媽他們去看孩子。那是小傑的孩子,又不是她一個人的孩子,憑什麽不讓人去看孩子?”

“長輩跟她一個當晚輩的說盡了好話,怎麽說怎麽求都沒有用,就是不讓見。你舅媽昨天被氣急了,鬧着尋死覓活的。”

岑月有些心不在焉:“嫂子他們吵架了?”

張芸重重嘆口氣:“這事就是這兒讓人想不通,沒聽到兩個人吵架,問小傑,也說沒有鬧矛盾。兩個人都沒說離婚的事。”

“小傑的工資卡還在媳婦兒手裏。現在就是那女的帶着孩子還有小傑的錢走了,也不讓見孩子,錢也照花。做這麽絕,搞得好像我們好對不起她似的,我們哪兒對不起她了?自從她嫁過來,你舅舅舅媽連句重話都沒跟她說過。”

又嘆氣:“你舅舅舅媽盼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才讓小傑有個後,結果安生日子沒過幾天,就被她攪得家裏雞飛狗跳的。這要過日子就好好過,不過就拿出話來說,該離就離。現在這算是怎麽回事?”

“果然這人不可貌相,看着文文靜靜,這惡毒起來也是真惡毒。”

岑月被“看着文文靜靜”這幾個字莫名刺了下。

她恍然想起舅舅舅媽為了表哥結婚的事費了不少心思。各種催婚,還讓她去催過。但她跟這個哥哥關系并不親近,他工作在外地,有時候一年到頭都見不到人。

至于他什麽時候談的戀愛,岑月也一無所知,知道的時候,就是聽到他要結婚了。

嫂子是護士,婚禮上岑月第一次看到她,長得小家碧玉,一身秀禾服襯得她很好看。

後來沒多久,就聽說她懷孕了。

再後來,孩子出生,辦滿月酒……

岑月忽然想起來辦滿月酒那天,本來是個高興的日子,但是兩個人因為表哥工作的事,鬧得不太高興。

從結婚到孩子出生,兩個人都還是異地,表哥一直在外地工作。

電光火石之間,岑月腦子裏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脫口而出:“表哥他是不是不喜歡女的?”

張芸端着湯圓出來,聽到這話,動作一頓:“你聽誰說的?”

見母親這反應,岑月難以置信:“是真的?”

張芸放下碗,并沒察覺到岑月的異常,嘆氣說:“你舅舅他們也只是懷疑,畢竟沒親眼看到。”

“你們知不知道這叫什麽?!”

岑月猛地站起來,動作太大,撞到桌子,剛端上桌的湯碗灑了出來。

張芸莫名其妙:“你這一驚一乍的幹什麽?”

“他不喜歡女的,你們卻讓他跟嫂子結婚?你們知不知道這叫騙婚!”

“現在多半是事情敗露了,舅舅他們還好意思說嫂子的不是?”

自家人被這麽說,張芸臉一沉:“什麽叫騙婚?結婚這事,是她自己點的頭!是誰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嫁了?”

“舅舅他們明知道卻不說,就是騙!”

“這事要別人說嗎?他們是認識第二天就結婚了嗎?談了一年,這麽長的時間 ,她沒長腦子沒長眼睛嗎?自己不知道看嗎?現在婚都結了,才來說這些,有什麽用?要怪就怪自己眼瞎,活該!”

岑月忽然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眼淚“唰”一下湧出來,腮幫子抖得厲害。她哽咽着,好不容易才擠出來一句話。

“……媽,你跟舅舅是親兄妹,但你也是有女兒的人……”

“難道不是嗎?她都能考得上護士,又不是腦子有毛病,那不就是自己眼瞎活該!”

看着眼前人咄咄逼人的樣子,岑月突然一下什麽都看不清了,她感覺到一陣劇烈的疼痛,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活生生斬斷。

鮮血淋漓。

淚如雨下。

她忽然發現,原來她的身後,空無一人。

“是!是我眼瞎!我活該!齊謙喜歡男人,而我只是個用來生孩子,應付別人的工具!你滿意了嗎?!”

張芸驀地愣住。

岑月第一次覺得這個地方叫人無比窒息,一秒鐘都待不下去,拿上自己的包,摔門而去。

*

“咚咚咚!”

“咚咚咚!”

齊謙被這近乎是砸門的聲音吵醒。

“吵死了!”懷裏的人開始發脾氣。

齊謙面色不悅下床。

“誰啊?”齊謙走進客廳,語氣不善地沖門外問了一聲。

“咚咚咚!”

門外的人沒說話,只一個勁地敲門。

齊謙一身火氣打開門:“誰……”

即将爆發的話在看到站在門口的岑月,瞬間卡死在喉嚨裏。

齊謙臉色幾變:“……你怎麽來了?”

而回應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啪!”

齊謙被這冷不丁的一耳光打懵掉。

岑月卻像是觸發了某種開關,完全變了一個人,之前相親被人嫌棄過的身高在這個時候幫了大忙,她甚至都不用踮腳,擡手對着齊謙劈頭一頓扇,一個接一個。

齊謙終于回過神來,一把抓住岑月的手腕,怒不可遏:“你發什麽瘋?”

“放開!”岑月奮力掙紮。

一直覺得岑月是個乖乖女,沒想到自己竟然捉不住她,齊謙順勢将人往外一推:“你到底想幹什麽?!”

岑月摔了個踉跄,撞到身後的牆上,顧不上疼不疼,冷着眼就要往屋裏沖。

齊謙心一跳,攔住她不讓進,想要把人哄住,擠出一抹笑:“到底發生什麽事?是因為我昨天沒有接你電話,生氣了嗎?”

“你等我下,我換個衣服,我們出去聊。”

看着這張到此刻還能笑出來的臉,岑月忽然冷靜了些,她想看看人究竟能無恥到什麽程度。

“你為什麽要跟我結婚?”岑月問。

齊謙目光在岑月轉了又轉,絲毫沒松口:“怎麽突然問起這個?當然是因為想跟你在一起啊。”

岑月定定地看着齊謙好一會兒,她第一次因為一個人而覺得想吐:“你怎麽能這麽惡心?”

齊謙不悅皺眉:“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還要裝?要是我現在報警,舉報這裏有人賣/淫。想必警察過來,應該會有一些驚喜吧。”

話已經徹底挑破,齊謙忽然就變了臉,聲音沉下來:“你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你猜不到嗎?這你都沒想過,你就這麽自信你幹的這些豬狗不如的事一輩子都不會被人發現?”

岑月忽而一笑:“啊,不對,你是覺得我足夠蠢。沒見幾面就談戀愛,沒談幾個月就求婚,即使有遲疑,也被你三兩句話哄得團團轉,找不找北。世界上怎麽會有我這麽蠢的人。”

岑月頓了頓:“齊謙,你就是個畜生。”

“裏面那個人應該也知道你要跟一個人女人結婚了吧。還有你父母,那麽着急辦婚禮,你什麽情況他們也是知道的吧。你們都是畜生,都是畜生!”

“岑月,你怎麽罵我都沒關系,別牽扯其他人!”

“……你在我面前裝好人,不怕出門被車撞嗎?你們都是一丘之貉,你是主謀,他們是從犯。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你們會不得好死。一個,一個都不得好死!”

“你覺得你就很無辜嗎?!”齊謙突然吼了一句。

“不是你着急結婚嗎?我跟你結啊,這不正合你意嗎?你現在在這兒說得好像都是別人的錯有意思嗎?”

岑月錯愕。

人怎麽可以厚顏無恥的到這種地步?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着急結婚了?”

——“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我們班主任……”

這樣一句話突然冒出來,岑月驀然愣住。

也就是說,這一切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齊謙有一瞬沉默,忽而理直氣壯質問她:“既然你不着急,那你為什麽答應跟我結婚?”

岑月愕然:“所以,到現在你都沒覺得你做錯了?”

“退一萬步說,想結婚有錯嗎?因為想結婚,就活該被你當成生孩子的工具,應付別人的擋箭牌?!從頭到尾,你把我當過人嗎?把我當做跟你一樣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嗎?!”

“我能怎麽辦?我有什麽辦法?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像我們這種人面對着什麽樣的壓力,你知道嗎?”

“你有壓力?你有壓力,我沒有壓力嗎?我就活該被你騙,我的人生就活該成為你圓滿人生的墊腳石,獻祭品是嗎?”

短暫的沉默。

齊謙別過臉,面無表情地說:“我也是沒有辦法。”

岑月眼裏的淚花凝固住。

沒有什麽比被傷害,而施害者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我也是沒有辦法”更叫人窒息。

岑月雙眼猩紅,掄起包就沖了上去。

兩個人厮打在一起。

被欺騙,被漠視,被踐踏的感覺像一把斜插進身體裏的刀,硬生生地頂在她的五髒六腑裏。岑月像是完全不知道疼,嘴角見了血,也不撒手。

她厲聲尖叫,張牙舞爪,真的就像是瘋了一樣。

她知道自己這樣子有多難看。

二十多年,精心維持的優秀體面在這一刻被她親手撕了個粉碎。

什麽都沒了。

可能原本就什麽都沒有。

不過她都不要了!

什麽都不要了。

什麽溫柔,什麽和善,她都不要了!

去他媽的設定!

這樣憋屈,任人踐踏的人生她再也不要過了!

“啊!”

一片混亂中,屋裏的人出來幫忙,岑月被推倒在地。

岑月起身的瞬間,看到鄰居家門口有個跟垃圾放在一起的廢棄金魚缸,她眼神一冷,抓起來起身就朝齊謙砸過去。

“啪!”

金魚缸應聲而碎,血順着齊謙的脖子往下流。

另一個人臉被玻璃碎片濺到,也見了血。

齊謙捂着頭往下蹲,另一個人抱着他也蹲下。

那人吼她:“你有完沒完?!真當我們怕你是嗎?”

“你又以為我怕你們嗎?反正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岑月披頭散發,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勾起一抹有些癫狂的笑。

蹲在地上的兩個人都噤了聲。

岑月撿起自己的包,只她一個人站着,居高臨下地看着兩個人,臉上都是傷,也壓不住眼睛徹骨的冷。

“你們應該慶幸我發現得早,如果等到結婚或者生了孩子,我會讓你們知道一個家暴犯的女兒會做出什麽事來。當你們把別人的命當自己快活的墊腳石,你們的命也就不值錢了。”

“既然你們喜歡躲在陰溝裏,那就夾緊尾巴老老實實躲着,別讓我再看見你們。你們要是敢對其他人故技重施,我就會讓所有人知道你們是什麽樣的敗類!”

*

岑月走進醫院大廳的時候,整個大廳出現一瞬安靜。

一個滿身是傷的女人一個人出現在醫院,實在叫人浮想聯翩。

以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中,面對那些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岑月第一次沒有低頭躲避,而是挺直了腰板從人群中走過。

看吧,随便看。

從今天開始,她再也不會為別人的眼光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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