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70章
chapter 70
岑月驚嘆于葉青岚的敏銳。
更叫人詫異的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她半個字都沒有往自己的作品裏寫過。
葉青岚卻淡然一笑,放下稿子,道:“創作就是這樣,不管掩飾隐藏得多麽好,有些潛意識裏的東西還是從字裏行間流露出來。”
“所以,創作其實是一件有風險的事。那些每個人都不願示人的脆弱、傲慢、怯懦、愚蠢、自我封閉,即便早有察覺,努力想要在自己的故事矯正,可往往還是會在自己毫無知覺的時候暴露無疑,毫無知覺的就露出了自己的弱點。”
岑月默然片刻,忍不住問:“……您是怎麽看出來的?”
“我并不能看出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在你的故事裏看到了……”
稍稍一頓:“動搖。”
“對人的動搖。”
岑月猛地愣住,一時啞口無言。
葉青岚卻溫和笑笑:“這不是壞事。”
“古話說,‘紙上得來終覺淺’。道理聽得再多,自己不親身體會,就像溫室裏的花朵,不堪一擊。總要放在自然環境下,被風吹,被雨淋,飄搖摧折幾番,才能長出越來越堅固的根系。有了發達牢固的根系,才能枝繁葉茂,長得成參天大樹。”
岑月抿抿唇:“葉老師,您覺得我離長出根系還差多遠?”
“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能給自己答案。”
“就像練字,如果要問練多久才能看見成效,每天練十分鐘跟每天練十個小時,自然是不一樣的。”
岑月聽懂了。
葉青岚又說:“不過,如果要我給個建議的話,我的建議是,不要着急。欲速則不達,揠苗助長不是好事。”
*
岑月拿着稿子從教師辦公樓出來。
擡頭看烈日當空,重重嘆了口氣。
這次的結果并不如預期,還得繼續努力才行。
走下臺階,準備回寝室,忽然接到楊慧欣媽媽的電話。
聽說前兩天楊慧欣就醒了,也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眼看在逐漸恢複,岑月也就沒有多關心楊慧欣的事。
不知道她媽媽是為什麽給自己打電話,岑月神經一緊,接起電話:“喂,阿姨。”
電話那邊的人先是嘆氣:“小月啊,阿姨想麻煩你個事。”
“您先說說是什麽事,我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你有空嗎?能來醫院看看慧欣嗎?我看着她吃不下也睡不着,也不跟我說話。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你能來幫我勸勸她嗎?”
前不久才勸人勸到撞了南牆。加上自己跟楊慧欣的關系還比不上夏薇。
岑月想拒絕,但聽到楊慧欣媽媽在電話那頭低低抽泣的聲音,話到嘴邊忽然說不出口。
“……好,那我過來看看吧。”
*
岑月一進病房,楊慧欣媽媽一眼看到她,忙起身,熱情招呼她。
“小月,來了,坐。”
“沒事,阿姨你坐,我坐了一天,站會兒。”
說着,岑月看了眼病床上的楊慧欣,愣愣看着窗外,對周圍的聲音完全沒反應。
楊慧欣媽媽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一眼,臉上剛浮起來的笑僵住,嘴角像是又千斤重,再提不起一分。
“你們聊,我去打個水。”楊慧欣媽媽對岑月道。
岑月點頭:“好。”
這個病房就住了楊慧欣一個人,阿姨一走,病房裏就只剩楊慧欣跟岑月。
岑月站了會兒,上前把病床邊的椅子轉了個方向,背靠着床沿,對着窗戶放着,坐上去。
岑月的視線跟楊慧欣保持着同一個方向,也看着窗外。
楊慧欣一直沒開口,岑月先打破沉默。
“你媽媽很擔心你,所以讓我來跟你說說話。”單刀直入。
楊慧欣沒接話,于是岑月接着說:“在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該跟你說什麽呢。”
“再怎麽換位思考,我終究不是當事人,我真的能理解你的心情,懂你在想什麽嗎?好像不太能。”
默了會兒,岑月再開口:“可能對每個人來說感受不太一樣,但是對我來說,發生一些很糟糕的事,比起不能原諒別人,好像更不願原諒自己。”
“一遍遍想,為什麽是我,為什麽這種事要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麽我沒有早點發現,為什麽我會對那種人付出真心。我是眼睛瞎了嗎?我怎麽會這麽蠢,蠢到被人騙到團團轉。”
楊慧欣呆滞的眼睛裏眸光一閃。
岑月看着窗外繼續道:“我好像沒有跟你們說過,我是單親家庭。我媽媽是一個很普通平凡的人。所以我從小很會‘接受’。接受自己的委屈,接受別人的壞情緒,接受一切麻煩,接受我并不那麽喜歡,但別人都說好的東西。”
“可是接受了這麽多,到最後,只是要接受一個會犯錯的自己,卻比登天還難。”
楊慧欣輕輕一眨眼,淚啪嗒砸在枕頭上。
岑月沒有轉頭看她,讓她可以痛快哭出來。
像是哭夠,楊慧欣聲音漸漸收住,抽噎着開口:“我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在保護做錯事的人?是因為我看起來不需要保護,誰弱誰有理嗎?”
“……可能這就是物種多樣性吧,不是還有替受害者原諒加害者的路人嗎?”
“但我不覺得誰弱誰就有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這世界上有那麽多生活困苦,不如意的人,但是絕大多數都是在默默努力過好自己的日子,也并沒有喊打喊殺,去傷害別人來發洩。”
楊慧欣攥緊被子:“可是他們做錯了,卻什麽懲罰都沒有?!厚顏無恥到把自己傷害別人的事當驕傲的談資,還被一堆人擁護,憑什麽?憑什麽?!”
岑月默了會兒:“我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說一句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以前看電視劇,總會看到很悲劇的情節,絕症車禍,總覺得只有這樣才叫痛苦。但是現在我覺得,心無安寧才是最痛苦最折磨人的。”
“一個靠這種手段去獲得感情的人,難道不會擔心別人用同樣的辦法搶走自己的感情嗎?如果是覺得這很刺激,那嘗過甜頭,還能停下來嗎?而一個劈腿的人,又怎麽能忍住不去猜忌自己身邊的人會故技重施,哪天另尋高枝,抛棄自己。”
“人都希望感情長久,白頭到老。但是這種感情,一放遠看,看到的只有無盡深淵,無間地獄。”
楊慧欣眼淚凝住,怔怔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人。
即便說着這些,但她的聲音卻極其冷靜,聽不出來任何情緒。而她越冷靜,越叫人心驚。
岑月沒有發現楊慧欣的異樣,道:“事情發生的當下是很痛苦,但未必不是好事,也許是老天爺冥冥之中在幫忙及時止損。”
“雖然過自己這一關很難,但再難也要咬牙挺過去。與其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不如把別人的錯誤當做自己往上走的墊腳石。吃一塹長一智,吸取教訓,同樣的錯誤不要再犯第二次。”
絕對不要。
*
岑月回到學校,剛走進宿舍樓,就看到站在一樓大廳裏的喻洲。岑月想都沒想,掉頭就走。
不過剛走下宿舍樓外面的幾步臺階,就被人攔下來。
“我有這麽可怕嗎?”喻洲擋在她前面,面色不佳地問。
岑月擡頭,道:“我只是覺得我們每次見面都不太愉快,所以還是盡量避免,少見面比較好。”
“我想過了,你說你只相信可以相信的東西,那我要怎麽做,你才會覺得可以相信?”
岑月默然。
她真的不明白他的執念到底從何而來。
“那類似的問題我問你,我要怎麽做,你才會罷休?”
喻洲舌尖抵抵牙齒,咬着牙,字一個一個從牙縫裏往外蹦:“就這麽不願意嗎?”
“嗯。”岑月應得毫不猶豫。
話音未落,被人用力往前一拽,岑月險些撞喻洲懷裏,好在她反應快,擡手撐了下,勉強站住。
喻洲一只手拽着她的手,兩個人的距離很近,他低頭直直盯着她。
就在岑月的心一點點提起來的時候,他忽而粲然一笑,道:“那你要失望了。”
岑月回:“那你也要失望了。”
喻洲臉上的笑瞬間出現裂痕,握着岑月的手不自覺收緊:“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是。”岑月斬釘截鐵。
“我的心裏只有我自己,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無足輕重。”
喻洲皺眉,眼神陌生地看着岑月。
“所以,不要把時間精力花在我身上,同樣不值得。”
*
夜晚的宿舍區很安靜。
傍晚開始下大雨,下了幾個小時,下到現在雨停了,暑氣也退了不少。風吹過來,都帶着絲絲涼意。
岑月趴在寝室陽臺上的欄杆上,看着濃濃夜色裏的校園,旁邊已經空了幾個啤酒罐。
聽到有人開寝室門,岑月慢吞吞回頭看了眼,發現是秦卿,便收回視線,又微微仰頭喝了口啤酒。
沒一會兒,秦卿走到陽臺上來,站到她身邊。
“怎麽了?心情不好?”
“……嗯,有點。”
秦卿不禁好奇究竟是什麽能讓她這樣,前幾天楊慧欣那麽大的事,她都沒有這樣。
當時她聽到消息後急忙趕回來,結果看到她還是該幹什麽幹什麽。
“要不,跟我說說?”秦卿說。
岑月張口欲言,但卻不知道究竟該從哪裏說起,好像忽然之間就懂了什麽叫做“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岑月又趴了回去,喃喃:“可能就是有點累吧。”
秦卿偏頭看着她,看她臉側枕在自己臂彎,整個人露出一絲罕見的柔弱,不自覺也照着她的姿勢趴在欄杆上。
兩個人就這樣趴在欄杆上,默默對望着。
岑月已經有點醉了,覺得這樣互相看着有點奇怪,忍不住笑出來。
笑意還未落下,眼前的人的臉突然無限放大。意識到什麽,岑月腦子突然空白,猛地往後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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