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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祁澍沒有等到青菜炒牛肉做好就走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方尋看到姨媽端上桌的自己做的葡萄酒，也要了一杯。

果酒度數不高，但方尋酒量實在一般，一杯下去，整個下午都恍恍惚惚的，最後晚飯都沒吃就倒床上睡了。

她又做了那個夢。

晚七點之後的地鐵站，燈光明亮。第一波下班高峰過去，下一波還沒來，只零零星星幾個人在等車。

她盯着玻璃門後面空蕩蕩的地鐵隧道愣愣看着，冷不丁冒出一句話：“真真，我想辭職了。”

身旁的人從手機裏擡頭：“嗯？”

反應過來之後，說：“你是真的想辭職了？之前你說想辭職，我還以為你開玩笑的呢。”

“……真的。”

“為什麽？”

“感覺不是很喜歡現在的工作。”

“那你辭職了想去幹嘛？”

“……回家，寫小說。”

“那你寫小說可以掙到多少錢？”

“……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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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五險一金呢？”

“……再說吧。”

“雖然感覺挺冒險的，但是如果你已經想好了就辭吧。”

“畢竟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地鐵即将到站的提示音響起，蓋過了後面的話，但她還是隐約聽到了。

真真說：“這條路肯定不好走，如果以後你遇到困難想要放棄的時候，那就想想你今天為什麽選擇離開。”

方尋從夢中醒來，睜開眼，天已經大亮。

夢境中的聲音還盤旋在耳邊。

心裏忽然就起了霧，濕漉漉的，溫溫熱，熏得人眼眶濕潤。

方尋起身下床。

外面似乎很熱鬧，方尋把大門打開一條縫，見門口沒人，才開門出去。

很快，她就找到了熱鬧的緣由。

鎮上的房子大多沿着公路修的，隔着公路斜對面的那家今天賣豬。

雖然現在大多豬肉都是養豬場供應，但是在鎮上，自己養豬來賣的人也還是有。在方尋的印象中，養豬賣的錢是一家人一年到頭最大的一筆收入之一。

收獲總是讓人高興的事，加之要把豬從圈裏弄出來，也需要不少人幫忙。是以每次有人家賣豬的時候，都是很熱鬧的一件事。

路邊站着幾個人，基本都比自己年長，方尋沒有往前湊，就站在自己家門口遠遠看着。

這家豬圈是在房子旁邊修了個豬圈，上邊搭的是鐵皮棚，牆沒封到頂，人進去能看到肩膀。

幾個人進去想把豬摁住，結果那只豬就在圈裏一直跑，最後被幾個人逼到角落的時候，突然發出凄厲的叫聲！

那樣的聲音跟豬這種動物的長相給人的印象完全相反。

那是一種十分尖利的聲音。

那只豬從被摁住到被人從自己的安樂窩裏拖出來，那叫聲就一直沒有停過。

尖利得好像要刺破人的耳膜，心髒。

然而，當那只豬被攆進那幾乎是為它量身定做的籠子裏之後，忽然停止了喊叫。

那個籠子正正好好卡住它的身體，它待在那個籠子連稍微動彈一下都做不到。它待在裏面，一動不動，也不再叫了。

它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方尋看着那只豬，靜靜地看着那只不再發出任何聲音的豬，突然喉嚨一抽，一陣窒息，眼前什麽都看不清。

一陣冷風灌過來，無數雙手朝自己撲了過來！

方尋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發現退無可退，轉身拔腿就跑。

風蒙面而來，叫人窒息。

她拼命跑，拼命逃。

風被撕裂，從身上剝落，她踉跄着，跌跌撞撞的，一次一次躲開那些藏在風裏的無數雙手。

肺開始刺痛，喉嚨開始漫出血腥氣，腳步卻片刻不敢停下。

不要。

不要！

林書昨天就看出方尋不對勁，但她還是倔脾氣，怎麽問也不說。林書不放心，今天一早就過來看她。就快到她家門口，意外看到她竟然站在門口，林書正要出聲叫她，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人突然像是發瘋般地往出鎮的方向跑去。

見勢不對，林書趕緊追上去。

林書跟着方尋一路追出了鎮上，追到一個山坡上，方尋才停下。

林書也跟着停下，雙手撐着膝蓋，呼吸稍微喘勻之後站直，正要朝方尋走過去，背對她站着的人忽然雙手捂住臉。

聽到低低的嗚咽聲，林書的腳步頓住。

先只是很小聲很小聲地哭，漸漸抑制不住，手胡亂地擦着眼淚，卻怎麽都止不住，最後手抵在臉上，哭出聲。

林書看着她不住發抖的背影，深深靜默。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又肆意，痛痛快快地灑在山坡上。

有人卻站在這明媚陽光裏泣不成聲。

*

林書的一個個疑問終于找到了答案。

方尋從那個第一次抓到最後這篇小說靈感的晚上說起，說到開始更新的忐忑，發現反饋出乎意料的好時的受寵若驚，開心激動。說到自己曾經每天開心的事就是看讀者的評論，也說到眼看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現實卻給了她當頭一棒，打得她頭破血流，翻身不得。

那些快被漚爛的東西被一點點地挖了出來，鋪在太陽底下。

只是那些東西像是跟皮肉長在一起了，往外扯往外撕的時候，還是會痛到眼淚止不住。止不住，就幹脆放開了嚎啕大哭一場。

或許是眼淚流幹，說到後面的時候，方尋已經流不出淚了。

“我想不明白我究竟是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要被這樣對待。”

再次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方尋內心竟然是一片平靜毫無波瀾。

林書聽完，氣到失語，重重嘆口氣：“有些人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你就不要把他們當人看。畜生說的話，聽都不該去聽，你還把那些話記在心裏。說話不負責，就是自己把自己說的話當放屁，那種東西你管他們說什麽。”

方尋沒接話。

類似的話她不是沒有聽過，可是無論她把那些人想象成現實過得多凄慘，多不幸，心裏那個洞也始終無法填平。

過得不如意跟傷害他人有什麽必然聯系嗎？

因為你比我過得好，所以我傷害你，你該理解。你都已經比我過得好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連我攻擊你的權利都要被你剝奪嗎？

這樣的邏輯她理解不了，所以也釋懷不了，放不下。

可是放不下的結果就是，受傷的是自己，最後被困住的也只有自己。畢竟斧頭不會記得它砍倒的那棵櫻桃樹，雖然那棵櫻桃樹死了。[1]

見方尋不說話，林書一把攬過她的肩，拍拍：“別去想那些了，想點開心的！看點開心的！馬上又是新的一年，一切都過去了。”

“開心的。”方尋喃喃，想到一件事，不由笑。

“你知道在網文裏，有個很流行的說法，說生活已經很艱難了，看網絡小說就是為了放松的，所以作者們最好搞明白這一點再出來寫小說。可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作者，或者任何一個人哪怕費盡心思讨我開心，能比我買買買更讓我開心嗎？”

“可是不停買不停花錢，也并沒有讓我覺得好受一點。”

時間會治愈一切？

時間其實什麽都治愈不了，時間唯一能做的是，是讓人在求生本能下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到麻木。

安慰開解，金錢時間都幫不了她。

“……從那次崩潰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評論，我覺得或許現在是時候去看看了。”方尋忽然平靜地冒出這樣一句話。

林書聽完，大為不解：“你幹什麽給自己找不痛快？！”

“我！我！”林書氣得站起來團團轉。

方尋卻異常平靜。

“小書，你知道什麽叫網絡暴力嗎？”

“網絡暴力最可怕的不是那些粗俗下流的髒話，網絡暴力最可怕的是，污名化。一旦被污名化，就是一個标簽，有了标簽，就不再需要邏輯需要證據，而是我說你是什麽你就是什麽，我說你幹了什麽你就幹了什麽，我樂意怎麽對你就可以怎麽對你。你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工具，一個撒氣洩憤的工具。”

“參與的人把這當狂歡，圍觀的人把這當消遣，沒有人在乎真相是什麽。而站在最中間的人，即便站在最中間，哪怕渾身張滿嘴，也為自己說不了一句話，因為沒有人在乎。在這個場域裏，沒有公道可言。”

“而被冤枉的人有多可悲你知道嗎？是看到陌生人朝自己走來都會害怕被打的程度。是不是很不可思議很可笑？你會覺得，就算是陌生人，你自己什麽都沒做的話，對方怎麽會打你呢？可是又是做了什麽，被潑了一身髒水呢？”

沒有人能回答她。

她的所有噩夢都來自那個評論區，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方尋站起來：“逃避不可恥，但是沒有用。人活着，不就是求一個公道嗎？人不給，還有法律。”

既然怎麽都躲不過，那就迎上去，看看最後到底鹿死誰手！

作者有話要說：

[1]：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