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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在方尋還一臉懵的時候，巫格身邊的女人接了個電話，打聲招呼之後便離開了。

走廊裏就剩下方尋跟巫格。

巫格走過來。

“……你是……小草生？”

“啊，對，你好。”方尋客氣伸出手。

沒想到剛剛采訪幾乎全程面無表情的人，臉上表情忽然有了波動。

巫格微微彎腰，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的手腕，點頭，跟她握手：“你好。”

見她如此客氣，方尋也連忙彎腰，下意識又回了句“你好”。

兩個人一次比一次彎腰彎得低，最後不小心撞頭，才終于沒再彎下去。

方尋捂着腦門一擡頭，看到巫格也捂着頭，怔怔地看着她。

方尋心裏一慌：“你沒事吧？”說着就要上前查看。

巫格放下捂着頭的手：“沒事。我沒事。”

又反問她：“你沒事吧？”

方尋連連搖頭：“我沒事。”

說完，莫名又默契的，兩個人齊齊沉默。

空氣忽然安靜。

就在方尋努力想要找話題的時候，巫格先打破安靜。

“剛剛，不好意思。”

反應過來她應該是在說剛剛在會議室的事，方尋擺手：“沒關系。”

“我沒想到，你是小草生。”

聽到這話，方尋好奇問：“是跟你想象的不太一樣嗎？”

“嗯。”巫格很是坦然。

“哪裏不一樣？”

“棉花糖，跟石頭的區別。”

這個比喻還挺新奇的。

方尋笑：“不過你倒是跟我想象中的很像。”

這話一出，巫格忽然愣了愣。

方尋以為是自己這句話觸到她什麽不高興的點了，連忙岔開話題。

“剛剛那個人說你找我，是找我嗎？是有什麽事嗎？”

巫格“啊”了聲，眼神飄了片刻，最後不好意思地擠出一句：“……呃……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給我幾個簽名。”

“啊？”方尋一愣。

“不方便沒有關系的……”

“不是不是不是。”方尋三連否認，“你确定是要我的簽名嗎？”

巫格找她簽名？！

方尋此刻是深刻體會到什麽叫“受寵若驚”了。

“我跟我家裏人都很喜歡你的《黛綠之書》。”

方尋覺得她要是有尾巴，這會兒尾巴已經翹到天上去了。

“謝謝，謝謝喜歡。”方尋開心得合不攏嘴。

“簽名當然可以啊。”

想要多少有多少。

當然後面這句話方尋沒說出口。

“那你能給我兩個你的簽名嗎？我有一個朋友也很喜歡你，《赤朱紅》這本小說還是她推薦給我的。”

方尋話一說完，巫格臉上又出現了剛剛那種愣住的表情。

方尋忍不住問：“是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不是。”

“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喜歡我寫的東西。”

“啊？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很多人都覺得我寫的東西太有攻擊性。”

“但那可是很精彩的故事，很精彩的人生啊！我那個朋友就是因為看了你的小說，才出國深造的。”

巫格怔愣片刻，淺淺笑意在嘴角邊蕩漾開。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平時不茍言笑，但是一笑就叫人眼花缭亂。

方尋盯了巫格看了好幾眼，意識到自己這行為跟個什麽一樣，不好意思地別過臉。

兩個人交換簽名。

巫格接過之後，說：“雖然我很喜歡《黛綠之書》，但我也不會妄自菲薄，提前認輸的。”

方尋淺淺一笑：“一樣。”

“那就祝我們明天好運。”方尋伸出手。

“祝我們好運。”巫格握住她的手。

相視一笑。

“對了。”

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巫格忽然開口轉身。

“嗯？”方尋盯着她，等着她的後文。

“你這裏。”巫格擡手指指了自己的眼睛，“很漂亮。”

*

上一次作為觀衆參加新月獎，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小時，但那時是滿心的激動。而這一次，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情，內心一片平靜，她只覺得酒店房間外的那棵樹長得格外好看。

不過當臺上的主持人念完所有入圍作品，頒獎嘉賓走上臺前的時候，心髒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方尋深吸氣，雙手握在一起。

手心竟都是汗。

越是想要壓制，心跳就越是不受控制。

“……獲得最佳長篇小說獎的是……”

心跳飙到最高點。

一剎那，所有聲音都消失。

直到看到坐在她斜前方的巫格站起來沖她鼓掌，她才确認剛剛不是自己的幻聽。

是《黛綠之書》。

是她。

眼淚瞬間湧上來，她甚至聽到了一聲自己不小心洩露的哭音。

不過在衆目睽睽之下，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從座位上站起來，邁出腳的時候，她感覺自己仿佛身在雲端，腿都使不上什麽力氣。

一步一步，走向那燈光閃耀的舞臺。

從座位到舞臺只有短短一段路，而這一段路，她走了七年。

七年間發生的種種，在這一刻都湧上心頭。

想起大學時第一次拿起筆寫小說時候的躊躇滿志，想起辭掉工作前夕，真真在地鐵站跟她說的每一句話，想起在寫小說有起色的時候，姝姝熱淚盈眶抱着跟她說，老天爺不會一直為難一個努力的人。想起總是喜歡搭着她的肩膀，跟她站在一起的小書。

這一條路，她走得很難很慢。

有過恣意，有過失落，有過自我懷疑，也有過谷底翻身。有過堅持，也有過放棄。有過夜不能寐，深夜痛哭，也有過滿腔不平跟怨憤，想要毀滅一切的時候。

而最後，心裏那團玉石俱焚的火竟成了照亮前路的光。

舞臺邊的臺階有些窄，方尋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然後，終于站到了新月獎的舞臺上。

光，迎面而來。

這裏，是她從開始寫小說就憧憬的地方。

深吸一口氣，挺直後背往舞臺中間走。

過去的方尋，你好啊，雖然我們從未謀面，但我知道你的每一道傷，而今天我帶着這些傷實現了你的夢。

老天爺不會一直為難一個努力的人的。

從頒獎嘉賓手裏接過獎杯，方尋用力握了又握，才将從身體深處湧出來的顫抖勉強壓下去。

話筒有點低，她稍微彎腰，先把自己想感謝的人都感謝了一遍。

“…………”

“……這是科學的時代。我們對于越來越多的事情有了确切的答案，正确、科學且唯一的答案。也期待着人生有正确，科學且唯一的答案。”

“就如日食與什麽天神發怒無關，只是行星運動這般确切的答案。”

“于是我想要寫出科學的小說，正确，答案唯一的小說。這意味着完美，意味所有人都将接受與喜愛。”

“我企圖在小說裏揭示人類的真谛，然而窮盡最大努力，最後也只是寫出一個意外。我企圖用更深的自知與自覺，來掩蓋我的偏狹與愚蠢，然而結果卻讓這些暴露無疑。”

“最後我終于明白，關于人生唯一确切的答案，便是人生沒有确切答案。而小說作為人類故事的載體，不确切才是确切。”

“月亮歲歲年年是那個月亮，地球歲歲年年是那個地球，太陽也歲歲年年是那個太陽。它們有億萬年的時間供探索與驗證。”

“可是人類只有從出生到死亡這一世，這只可探索卻永不可驗證的一世。”

*

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從頒獎典禮現場回酒店，方尋邊走路邊跟林書她們分享得獎的好消息。而姝姝也跟她說了一個好消息。

姝姝要結婚了，邀請她去當伴娘。

獎杯這些放在帆布包挎在肩上，花束緊貼着胸口抱着，手裏兩個手機來回收發消息。

因為賬號比較多，為了不遺漏消息，方尋把舊手機也帶來了。雖然越來越卡，但是發收個消息還是可以的。

方尋把剛剛拍的獎杯照片給虞姝芸發過去，手飛快打字。

把“看見”這兩個字剛打進輸入框裏，不經意看到輸入法自動跳出來的下一個詞，方尋一瞬間怔愣住。

“生生。”

有人叫她，思緒一下被打斷，方尋回頭，發現是昨天跟巫格站在一起的那個女人。

她這一叫，方尋忽然想起來一個問題。

她是怎麽知道自己是小草生的？

不過沒等她開口問，對方走近之後，自報家門。

“你好，我是祁澍的經紀人，你可以叫我戴安。”

一句話便解了她的困惑。

“你好。”方尋回應着，眼睛下意識往她身後看。

她這一個小動作被人一眼捕捉到。

“小澍沒有回來。”

這樣被戳破，方尋略尴尬地點點頭。

“不過，他讓我把這個帶給你，祝賀你拿下新月獎。”戴安遞過來一個精美的紙袋。

方尋把手機揣兜裏，空出手之後才接過來：“這是什麽？”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我可以打開嗎？”

戴安莞爾：“當然可以。”

方尋打開紙袋子，發現裏面一個寶藍色絲絨盒子，方方正正的。是她常在寫到求婚情節時出現的道具。

方尋看了眼戴安，她表情并沒有什麽異常，方尋又四下看看。

“嘭”輕輕一聲，方尋打開那個絲絨盒子。

盒子裏竟然是一顆珍珠。

方尋第一次見這麽大的珍珠，跟夏威夷果核差不多大小，圓嘟嘟一個，還透着粉粉的光，很是可愛。

“這是小澍親手開，親自挑的。開了幾大筐，才挑出這一個。”戴安說。

方尋怔怔，憋了半晌，實在忍不住好奇：“為什麽要送我這個？”

戴安一笑：“不是送，是回禮。”

“嗯？”

戴安沒有解釋“回禮”，而是說：“你知道嗎，對于一個把自己的心關得跟蚌殼一樣緊的人來說，再多的心理醫生也不如一個能讓他打開心防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故事來得有用。”

方尋忽然想起聽過的一個八卦，說祁澍有抑郁症。

“祁澍他……”

戴安露出安慰的笑：“你放心，他現在很好。尤其是他喜歡的小說沒有入圍新月獎，偷偷的還不知道有多高興。”

“嗯？”方尋沒聽明白。

戴安俏皮沖她眨了下眼：“就像有些動物，會把喜歡的東西弄回自己的窩裏，抱在懷裏，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方尋怔怔。

“他還讓我轉告你，這一次，換你等他。”

看方尋一臉茫然的表情，戴安也疑惑了：“難道他沒有告訴你，他專門騰出一個房間，放了好多自己做的《熒光閃爍》這個故事的周邊嗎？”

——“《熒光閃爍》你寫的？”

跟祁澍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突然冒出來。

方尋喃喃：“所以……”

“所以他一直在等你。”

為什麽祁澍要跟她說那些話，為什麽他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老家，為什麽新月獎的紀念品要他親自送過來……

一切的困惑在這一刻都有了答案。

方尋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麻煩你。”方尋對着那個已經走到走廊拐角處的背影開口。

等她回頭，方尋才繼續說：“幫我告訴他，打起精神，因為下一次，我會拿出更好的作品。”

戴安留下一個笑，便消失在拐角。

兜裏的手機一直在震，方尋拿出來，一解鎖，便是剛剛的界面。一點輸入框，輸入法自動跳了一排字符出來，而第一個詞是：香香。

香香是她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遇到的一個讀者的ID。他們一起陪伴了一個故事。

時隔久遠，這個ID已經被遺忘在角落。

可是她遺忘的，輸入法記得。

方尋轉身看向戴安離開的方向。

不管是表達還是閱讀，誤解都是不可避免。可即便誤解不可避免，這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故事就像是黑夜裏的一堆篝火，我們或許帶着傷痛，帶着沉思，帶着憧憬，走近了這團火光。

等到故事結束，篝火燃盡之時，我們又帶着一些溫暖，一點平靜，或者一身煙火氣，勇敢而坦然走入人海。

散落人海的花兒啊，願你們那裏總是，

陽光明媚，

風雨溫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