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疼嗎

第5章 疼嗎

周流光洗完澡,把浴巾圍上,擦着頭發出來找睡衣。

他把短褲短袖從櫃子裏甩到床上,轉身剛準備解開浴巾穿衣服,就看到窗戶那頭,有個女的正仰頭盯他,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她的打扮可真夠陰森,白裙子加黑長直,臉在月光下比月光還白。

周流光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鎖住她的目光,和她直愣愣對上。

她剛開始沒反應,三秒後,“唰”的一聲把窗簾拉上。

周流光眼底淌過一抹諷笑。

她怎麽總是反應遲鈍?

“嗡嗡嗡……”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周流光走過去,看了眼來電顯示,滑動屏幕接聽,摁開免提,再去換衣服。

“喂,兒子,第一天開學還适應吧。”周修福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沙啞,不難判斷,他很疲憊。

周流光沒回答,反問:“你呢?”

周修福說:“還行。”又笑,“這不才到沒有半個月嘛。”

“吃住呢?”周流光沒什麽語調。

他将T恤套進頭裏,衣擺卡在胸口那兒,他往下拽了拽,擋住了八塊漂亮的腹肌。

“這次住賓館了,比之前強。吃的也還行,就是江西人是真能吃辣。”說到這周修福笑,“和我一起那大哥,吃三鮮粉的時候舀了一勺辣椒,被辣的邊哭邊吃,還說江西人的血之所以紅,是因為裏邊淌的全是辣椒水,哈哈哈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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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福笑得咳嗽起來。

周流光沒接話,拿起桌上的手機、打火機和煙盒,又順手把臺燈旁的幾個藥盒丢進抽屜。

周修福平複了一下,說:“不要緊。”又說,“我昨天從撫州剛到贛州了,估計會在這邊待上一陣子。”

“哦。”周流光站在窗前,打開了一絲窗戶縫,點了根煙。

周修福又問:“給你叔打過電話了嗎?”

“打了。”

“好,你常和你叔聯系,他現在沒孩子,拿你當親兒子似的,平時記得多給他打個電話,聯絡聯絡感情。”

周流光這個叔叔是周修福唯一的親弟弟,名叫周修瑞,周修福原本開公司,自從月牙兒丢了之後,他再也無心拼事業,便把公司給了周修瑞。

周修瑞接手公司那年三十五歲,還沒結婚生子,他當即對周修福保證,自己只是暫時保管公司,日後還是要把公司給周流光。

這幾年他也确實一心撲在公司上,沒娶妻生子不說,周修福天南地北找女兒,周流光一直是他這邊照顧。

來合歡鎮之前,周流光惹過不少事,都是周修瑞給擺平的。

然後最後這次,周修瑞能擺平明面的風浪,卻無法平息他內心的波瀾。

所以,他把自己放逐到這裏來了。

周流光說:“我知道了。”

周修福說:“行,時間不早了,你睡吧,明天還得上學呢。”

周流光沒說什麽。

沉默了十幾秒,再看手機,通話已結束。

他點進周修福的頭像,這個頭像由純文字組成,上面寫着兩個碩大的紅字“尋孤”,下面一行小字寫着周修福的手機號碼。

周修福的微信名很長,“重金尋女”後面跟着一串手機號。

點進他的朋友圈,背景圖常年挂着一個尋人啓事,發的動态也全都是尋人啓事,一半是幫別人發,一半是為自己發,配圖多是走失孩子的照片,以及挂着尋人大旗的摩托車隊。

周流光摁滅了屏幕,煙抽得更兇了,雙頰都凹陷下去。

他的妹妹月牙兒于五年前在合歡鎮丢失,一開始家裏還覺得小孩是迷路了,或者不小心掉漪江裏了,後來警察來了解線索,根據目擊,發現月牙兒是被拐的。

從那以後,全家陷入了黑暗,沒有任何事比找到月牙兒重要。

他永遠記得奶奶出殡那天,周修福接到提供月牙兒線索電話後匆匆離去的背影。

找月牙兒已經成為周修福連至親的死亡都無法撼動的執念。

煙圈在空氣中缭繞成霧,周流光眼睫一斂,掃了眼對面的那扇窗戶。

不怪她認不出他。

連他都快忘了五年前的自己是什麽樣子。

周修福為了找月牙兒颠沛流離,風餐露宿,跑遍了大半個中國。

他便在周修福的颠沛流離中獨自長大。

失去妹妹的那一天,他同時失去了母親和父親。

他被家人放養,被自己放逐,渾渾噩噩的走在長大成人的路上,似乎又被所謂的明天放棄了。

一回神,他發現自己已站在十八歲的路口,太陽照着地面雨水的坑窪,折射出他早已面目全非的臉。

他滿身都是惡鬥過的傷痕,個子變高了,眼神變利了,骨骼變硬了。

動物進化成人,要先學會挺起脊梁。

人變成野獸,要先彎腰,再匍匐,只為伺機而動。

風從窗戶裏鑽進來,吹散了煙霧,也吹動了挂在椅子上的那條紅綢帶。

-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到了眼皮,夏薰擰着眉睜開了眼,牆上的鐘表時針剛好指到“五”。

她随意趿上了拖鞋,到窗邊把窗簾拉開。

陽光如瀑布般傾斜而下,把屋裏沖刷了個亮堂,她伸了個懶腰,視線不小心落在對面的一扇窗戶上,胳膊不由僵在半空。

回憶到昨晚的非禮勿視,她感到耳朵微熱,想了想又把窗簾重新拉上了。

走出卧室,她去院子裏洗臉,水龍頭就在院牆邊的月季叢旁,陣陣花香混合着沁涼的水汽傳過來,一掃初醒的困意。洗完臉直接拿晾衣繩上挂着的毛巾擦臉,上面還有陽光的味道。

奶奶站在合歡樹下笑吟吟看着她,樹下的矮桌上面擺着剛做好的早飯。

夏薰走過去,小米粥,鹹菜,紫薯,和雞蛋餅,都是很頂餓的東西。

她伸出大拇指,上下動了兩下,說:“謝謝奶奶。”

奶奶笑着搖頭擺手,嘴裏發出“啊啊”的聲音,意思是謝什麽。又把碗往夏薰跟前推了推,示意她快點吃。

夏薰端起碗喝了口湯,太燙,她又放下去剝紫薯,奶奶便把那碗湯端起來,邊用勺子攪邊小口吹涼。

幾乎每天早晨都是這樣。

她喝湯,奶奶幫她吹涼,她吃飯,奶奶就在旁邊笑着看她吃。

她吃完準備上學去,奶奶就在門口目送她離開。

這一條路是一個大下坡,她騎到盡頭,該拐彎了,轉臉還是能看到奶奶在門前站着。

惡意無法讓她不悲傷,可是親情總能讓她不絕望。

夏薰想,這大概就是這一路上“車鏈子”總是掉,她還是能繼續趕路的原因。

夏薰在還差十分鐘到六點的時候進了教室,這天是英語晨讀,她在沒上課之前先拿出生物背。第一節課上數學,班主任尤翔的課,他先講了半節課,小蜜蜂擴音器突然沒電了,他就把課停了,開始選班幹部。

這種事夏薰一向不愛參與。

周流光似乎更沒興趣,直接趴下睡覺。

夏薰随手翻開數學練習冊,找題做打發時間,做着做着忽然聽到尤翔喊:“夏薰,要不你來吧?”

夏薰懵懵的擡起頭。

尤翔笑得很親切:“我看你高二期末語文考了130,英語149,怎麽數學才80分呢?”

夏薰一時不知道是該站起來回答這個問題,還是坐着說,猶豫了兩秒,尤翔又說:“所以你來當課代表吧,我看看你能不能帶領咱班同學共同進步。”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夏薰明白她算是被趕鴨子上架了,于是沒再含含糊糊,幹脆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尤翔說:“那你大課間到我辦公室一趟。”又對全班笑,“好,那課代表就定了,大家鼓掌。”

尤翔的語氣是挺振奮激昂的,但下邊的同學貌似不買賬,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嗤之以鼻的,稀稀拉拉拍了幾下手。

尤翔應該是看出了什麽,吼了一嗓子很快走下一個流程:“好了,下面選紀律委員……”

下了課間操,夏薰直接從操場去辦公室。

尤翔拿了一摞試卷給夏薰:“這是今天的數學作業,你給大家發下去。”

夏薰拿了試卷轉身想走。

尤翔叫住她:“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助的,你随時給老師說。”

夏薰微怔,她看着尤翔溫和的面孔,試圖看出點什麽來。

尤翔感覺到她的戒備,一笑:“不止是學習,生活方面有困難找我也一樣,班主任就是為學生服務的,我才畢業沒兩年,和你們沒代溝,有事随時溝通。”

最後一句話,尤翔尾音上翹,故作了一下俏皮。

他應該是聽說了什麽。

就算是沒聽說,看班裏同學對她的态度,也猜出什麽來了。

夏薰笑了笑說:“行。”

走出門,她的嘴角拉平。

已經太晚,她早已過了相信老師的階段。

走出辦公樓,夏薰要走很長一段沒有樹蔭的空地才能來到教學樓,她才剛從老師的空調房裏出來,現在特別怕熱,不由加快了步子。

對面有兩個女生咬着冰棍走過來,她路過她們的時候,不知是誰的腳伸出來,她一個趔趄,重重摔在了地上。

懷裏那些試卷也全灑在地上。

夏薰疼了好久才緩過勁兒來,試卷早就被風吹得到處都是,那兩個女生就咬着冰棍在旁邊看,也不幫她拾,特別陰陽怪氣一句“不好意思啊”。

她慢慢站起來,沒有去檢查身上磕疼的地方,不悲不喜的走到那些試卷面前,彎腰,撿起,彎腰,再撿起。

路過的人不少,沒有人幫她。

試卷如白色蝴蝶紛飛,她穿着白色的夏季校服,風從她的後背灌進去,鼓起一個自由的包。

周流光看了她很久,在五樓,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

風跟她作對,試卷從腳下又飛遠,她追着試卷跑,他不明白,為什麽她明明在跑,卻很靜。

“她的事你都聽說了吧。”有人從後面搭上他的背。

周流光扭頭,想了兩秒,才對上號——這人叫商天冬,應該是班裏混得不錯的人物,昨天領書,那些男生搶着幫他拿。

周流光不習慣這樣的親密接觸,視線掃到商天冬的手上,含着濃濃的警告。

商天冬卻恍然未覺,攀着他的肩膀往樓下看:“實話告訴你,那些都是謠傳。”

周流光問:“什麽?”

“我說,夏薰被造黃謠,被全校的人孤立,指指點點,戳脊梁骨,其實是受人陷害。”

“……”周流光忘記了把商天冬的手拍下來。

“咱學校有個響當當的人物,叫季天涯,想必你應該不知道,不過不要緊,你只要知道,夏薰得罪了季天涯就行了。”

說起這事商天冬連連搖頭:“季天涯追她,她把季天涯拒了,然後那哥們兒覺得沒面子嘛,就對外說什麽早把夏薰玩爛了,之後也不知道怎麽傳的,就傳成了夏薰被包養,後來夏薰解釋過那人是星探,但是大家不信。不過我覺得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你想想,流雲縣這個破地方,大家命都差不多,憑什麽她特殊啊?”

古時候,毀掉一個男人需要千軍萬馬,可是毀掉一個女人只要毀掉她的“清白”就夠了。

現在,所謂的“清白”仍然如裹腳布般把女人緊緊束縛,大人如此,何況是正上學的學生?都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造謠诽謗,把人生生淩遲,還不見血。

“你怎麽對她的事知道的那麽清楚?”

樓下的人已經把試卷撿完了,正往教學樓走,看得出她腿上有傷,為了走得很穩,她走得很慢。

“害……這不是以前動過心嘛。”商天冬一笑,下意識拍了拍周流光的肩,“公認的笑話之前可是公認的校花。”

周流光這下忍無可忍把他的胳膊甩掉:“我不喜歡人碰。”

說完就進教室了。

夏薰沒一會兒也進來,她到前面發試卷,一列八個人,她數了八張試卷,對第一排同學說:“往後傳一下。”

那同學頓了頓才不情不願照做了。

第二個人卻沒那麽好說話,夏薰讓他傳下試卷,他直接回了句:“不會。”

夏薰被噎的面紅耳赤。

還好班長白前就坐那人後面,他看到了夏薰胳膊上的傷,擡了擡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說:“把試卷給我吧。”

夏薰愣了愣。

白前不茍言笑:“你現在去醫務室還能在上課前趕回來。”

旁邊已有人看過來。

夏薰不想被人圍觀,也知道照她這麽發,再遇見個不給面子的,她可能會崩潰。

想了想,她沒拒絕:“謝謝班長。”

她沒去醫務室,而是走到座位上。

周流光餘光看見她的手腕外側和胳膊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冒着血,紅腫一片。

可她不吭不響。

翻開英語書背起了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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