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伍

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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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開層層花瓣，掐緊虎口，晖靈從溺水的境遇中喘氣。

事情很明顯了，她與他都不過是千年前哀怨的祭品。洞內白骨累累，何其無辜，多麽有罪。

命數天定，只不過巴廪不願意。所以他寧願化身厲鬼，又再度吞噬那無情先祖，取而代之，成為惡獸麟。

想明白一切後，晖靈坐起身來，再度望着巴廪那雙空洞洞的眼珠。如今的她無懼亦無怖,只有釋然。

見心上人再度蘇醒，這頭怪物難得按壓住濃稠難掩的食欲，漫不經心地張開利爪，裝模作樣地将鴿子花冠戴到她的頭頂，開口說着自己的往事：

“世人都道死于虎口者，化身為伥，受其奴仆，不得轉生。”

“阿靈，可你知道嗎？”

人皮如紙頁般從他身上脫落，他變成了一只黑虎貼在少女的身側，她能感到毛絨絨的觸感和一陣溫熱傳來，

“伥鬼再度葬身于虎口，會怎樣？”

“親愛的，讓我告訴你，它會被反噬。鬼會吃掉那頭獸，然後成為它的主人。”

這只怪物還是忍不住咬上少女的脖子，喃喃道。

“啧，那些村民，他們若知道崇拜的山神其實如此寡弱無力，一定會羞愧至死吧。”

它的語氣上揚，夾着不屑的嘲諷。

下一刻，它卻目光幽怨地盯着心上人，帶着點點虛僞童真與可憐，語調害怕，“阿靈，真的，我一點也不想被吃掉。”

可看着那張面目全非的臉，她前世記憶中的熟悉戀人，她今生唯一的暗戀對象，晖靈還是快要被他所打動。

只是這只惡鬼卻比她更快出戲，更快克制不住貪婪的食欲。它的唾液滴落在地面上，腐蝕着泥土。它空洞的眼珠轉轉，毫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

“比起死亡的歸宿，我更想吃掉所有人。”

“包括我。”

晖靈了然地點點頭，笑中帶着幾分釋然。只是巴廪，他何必同她多費口舌呢。如今的他是一只惡獸，關于這一點她早就再明白不過。

“包括你。”

它張嘴，露出利齒。

“我是最後一個麽？”

她淡淡問道。

“是的。第一千個。”

這只怪物吞下口水，語調中夾雜着虎的喘息。

“不要擔心，那些想要殺掉你的人，都被我吃掉了。”

“你只屬于我。”

野獸的利齒磨蹭着少女的脖頸。

“你恨我麽？”

奄奄一息的女孩問道。

“怎會？我是如此愛你。”

怪物溫柔地答道,接着吞噬她的血肉，發出野獸般咕嚕嚕餍足的聲音。

鴿子花香麻痹着晖靈的感官，使她沉溺于甜蜜的幻覺。血腥味之中，她卻聞到熟悉的清香，仿若看見一千棵珙桐樹怒放。

纏綿之間，這頭怪物再次說出了他的真心話。

“只是親愛的，愛和殺意是不沖突的，就像怨恨與寬恕總是共枕而眠。”

它的利齒劃過少女光滑的肌膚，就像親吻。

耽勉于腦內幻覺，晖靈再度清晰看見這位怪物心上人的歷代前世：

密林之下，被活生生的剝皮致死，抛于山中，葬身虎口；春祭大典，被祭司拿利刃剖心，奉于虎神；還有藏經閣上，被騙墜落崖底。

他們之間從來都無半點可能。

只有孽緣。

多殘忍。

就因為她與他每生每世皆同生于虎時，注定相愛相噬，恰如鹽女的詛咒。

想通了這些，晖靈徹底釋然了。

她已不再奢求無望絕望的愛意，不再懷有懲戒邪祟的決心。如今的她僅僅想要結束這段糾纏千年的宿怨，就讓她作為最後一個殉道者，放過自己，也放過他。

“親愛的，你知道麽？我是甘願被你吃掉的。”

用盡力氣，她貼着心上人空蕩蕩的心口喘氣道，眼淚不自覺地滴落，像是雨夜裏一串串漂亮的鴿子花。

巴廪，受了那麽多苦，快去轉世吧。

她會代替他成為惡虎，然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魂魄徹底湮滅。

從此前塵散盡，恩愛兩忘，免受其苦。

這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

可這只怪物的動作卻停了下來，它重新化成了人的模樣。虎身人面的巴廪蹭了蹭少女的臉，不甚贊同地說道：

“不喔，你怎麽會這麽想呢，親愛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它銜來鴿子花敷在她血肉模糊的肌膚之上，下一刻，晖靈發現自己被吞食的傷口重新長出新肉，完好如初。巴廪同她露出利齒，笑了，豎瞳裏帶着野獸的天真殘忍。

……

晖靈徹底頓悟，原來這貪婪的生物只想圈養着她，一點點吃掉，再一點點看她複活，再一點點啃食。

他根本不求來世。

……

想通這一點，少女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戀人，同他對視後，滿臉輕松地笑了。

而這只怪物看見心上人終于展顏，從旁銜來了更多的鴿子花。

即便它僅存的人性已然在再度見到她的時刻全部喪去，它依舊沒有忘記她摯愛的植物，他們每生每世的定情信物：那朵天生帶着詛咒的不詳之花。

晖靈的眼淚再度不受控制地落下。

可是親愛的，你怎麽會忘記，你喜歡的女孩，是個怎樣的人？

她不會願意待在這個黑漆漆的山洞裏，同你一起腐爛。

她更願意擁抱光明。

她并不想成為你絕望裏的光，她要做的是把你帶到天堂。

……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晖靈摟着這只黑虎的脖頸，語氣真摯地同它喃喃道。這只怪物因為心上人溫柔的撫摸漸漸沉睡，面色幸福。

見它終于放下警惕，她卻目露凄絕地拔出頭頂插着的利刃發簪，毫不猶豫地将尖錐刺入怪物麟的命門。

“只是不是在這裏。”

她苦笑道。

不出意外，少女聽見虎嘯厲厲，暴怒而痛苦，它長着利爪向她襲來，似乎要拉她一同陪葬，同她算清這最後一筆帳。

最終做了那麽多，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晖靈夢境裏無可逃避、無可更改的結局，她回來的初衷：

洋洋得意的它自認為機關算盡，步步為營，終于勾得無知的她自投羅網，淪為祭品。

親愛的，可它卻不知她本就是為他而來的，為它而來的。

巴氏一族，向來勇敢。

晖靈從來都不怕重蹈覆轍，從來都不懼生死。便如巴廪向來都戀戀不忘，帶着野獸般的瘋狂。

如今她決心救出無望的愛人，用盡一切手段。

哪怕是她死，哪管是他亡。

他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

不是惡鬼，不是怪物，只是快樂的人。

山洞內壁畫發着慘藍色幽光，昔日摩诃薩埵舍身飼虎，為蒼生，為大愛。她并沒有那麽偉大，今日卻也想以身效仿一番，僅僅為他的解脫。

他應該是恨她的。

所以吃掉她吧。

晖靈拿着鼓勵的目光示意這只惡獸動手。

虎嘯聲連綿。

生命的盡頭，它終于一口将她吞沒。

鴿子花如潮水般将他們覆蓋，溫柔地殉葬。

10.

窗外開始下雨了。

一滴，一滴，打在珙桐樹上，鴿子花落了滿地。

晖靈從辦公桌前醒來，盯着眼前的白紙黑字若有所思。

這次午後噩夢做得她失神。

最新的工作通知傳下來了。佷山，廪柯寨，遠古石壁，她作為隊醫三日後随行出發。

敲門聲傳來。

“進。”

“哪裏不舒服？”

她沒有擡頭，依舊在紙上塗抹着東西，整理着思緒。

“晖靈同志你好，我是這次考古工作的帶隊負責人。”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叫巴廪。很高興認識你。”

筆尖一頓，晖靈站起身來，詫異地看向來者。

可面前的男人卻表現得如此稀松平常，唇邊挂着同麟如出一轍的笑意，只是眼內帶着飽滿的情緒。

“當然。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她向他伸出手來。

雨停了。

一個嶄新的輪回即将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