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風
聽風
“人和人的相遇或許真的有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
2010年8月末的夏天,馮希坐在醫院走廊,抱着本子寫下了這句話。
擡起頭,走廊人來人往。她低頭劃掉這句話,發了會呆,又在這句話旁填上了一個人的名字。
“賀流逸”
劃掉。
“小希,進來說話。”
對面病房的門打開,她姑姑喊道。
“來了。”
收拾書包,馮希慢吞吞走進病房。
病房不大,三個病床兩旁用簾子隔住,她奶奶躺在病床上,兩旁站滿人。她姑拉住她的手把她從人群外拽到病床前,“現在就是小希的入學問題,媽生病了,你難道還想把你女兒的事都推給她?”
“姐,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每個月都有給爸媽錢……”
馮希不喜歡聽大人們那些為世俗事情争吵的話,可是現在事關她的生存問題,她不得不豎着耳朵。
她不看他們,專注地看着病床上頭發花白、蒼老而羸弱的老人,她的眼神渾濁,神情厭煩。電視裏總上演病床前的家長裏短,看起來瑣碎而荒誕。而當戲劇變為現實的時候,馮希認真地同奶奶感同身受,只覺得悲哀。
她握住奶奶的手,問:“奶奶,你現在好點了嗎?”
肺癌晚期,已經沒有治療的必要了,現在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減少她病痛的苦楚。但那是醫療手段上的事,馮希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表現得乖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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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手沒有什麽肉,就是一層幹枯的皮皺在骨頭上。她雙手将馮希的手包住,“奶奶沒事”。
馮希笑笑,再次湊近,微微彎腰讓老人的手能放在她頭上撫摸。
醫院的病房裏有很重的消毒水味,但奶奶身上有另一股味道甚至掩蓋了消毒水味,是腐敗與死亡的味道。
馮希的安置事宜很快在她爸和她姑姑的争吵聲中敲定。
自從她爸媽離婚後,十二歲的她被判給父親,他爸在外打拼把她丢回老家交給爺爺奶奶照顧,兩人就帶着她在市裏租房讀書。現在奶奶的身體不好,兩個老人要回家休息,她的去留就成了難題。
她爸以她不好轉學适應新環境為由拒絕帶她一起生活,她姑則是覺得她是個麻煩又沒有好處便不肯沾手。
馮廣平牽着女兒的手,肩上背着她的書包,解釋道:“你馬上要上高中,現在就離開學只有幾天,根本不好轉學,而且我怕你去那不适應環境影響你前途。等你考上大學,爸爸再帶你去廣東。”
“你也不小了,你姑給你找房子租,你學着自己獨立生活。不過平時有什麽事還是可以多去他們那多走動走動。聽到了沒?”
沒有聽到回答,他轉身看向身後的人,皺着眉頭重複道:“聽到了沒?”
女孩緩緩擡頭與他對視,臉上如同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情緒,“嗯,知道了。”
沒有哭鬧,馮廣平有些不适應,太久沒見了,馮希都轉了性子了。
“你姐最近有和你聯系嗎?我之前給她打電話都不接,真是……都不認我這個父親了是吧。”
他們走出醫院,一個女人站在計程車前。馮希死死地盯着女人,掙脫馮廣平的手,站定在原地
她邁腳轉身準備往回走,手臂卻被抓住。
“跑什麽跑,你是我女兒,總得見見。”他力氣極大,馮希被拖着踉跄往前。
馮廣平回來那天她就見過,女人叫周媛,四十三歲,在廣東經營一家美容店,經常幫助馮廣平,兩人一來二往接觸漸多……
總之,她可能會成為她的後媽。
三年了,馮希總覺得人生在十二歲那年劈開一個分水嶺,十二年前是美夢,父母恩愛、家境優渥;十二年後則是噩夢,家境破敗、父母離異,她被流放。
她總抱有幻想,直到被他們一一打破。
醒醒吧馮希,這就是現實。你什麽都改變不了,只能接受。
“我不去,我不去!”馮希掙紮。
“別耍脾氣。我已經離婚三年了,周阿姨會和我結婚,你爺爺奶奶也知道這件事。”他的語氣很堅定。
他并不回頭看馮希被拖拽的狼狽樣,步伐穩健地朝外面走。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啊啊啊啊啊!”一遍又一遍,馮希眼中噙滿淚水,最後尖叫出聲。
她尖叫的聲音極大,男人動作停頓,醫院大廳裏的其他人也将目光投注在兩人身上。有人朝馮希走近,警惕地看着馮廣平。
意識到自己被當做人販子了,馮廣平臉憋得通紅,與四周的人辯解道:“我……不是……,我是她父親……”
“放開我!”
她再次用力掙脫,這次馮廣平沒拉她,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我不去!我不想見她!”她坐起身,用手抹開淚水大吼。
“你有什麽資格當我父親?你們都不管我!我媽要我姐,你一個人去廣東把我留在這裏,嫌我麻煩、累贅,都把我當皮球踢。馮廣平,我讨厭你。我讨厭你!”說完,她站起身朝外面跑去。
周媛看見兩人争執,走進大廳,她看見馮希時眼睛一亮,開口喊道:“小希”。
馮希憤恨地看她一眼,加速向她跑去,側身經過時狠狠一撞,将人撞倒在地,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逃離了醫院,馮希走在街上卻也不知何去何從。
電影裏總有出走流浪的橋段,但這個想法在腦子裏一閃就被她否決了。她跑的時候書包在馮廣平肩上,現在除了一個饑腸辘辘的肚子她什麽都沒有。奶奶生病後她暫住在姑姑家,寄人籬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不想回那個地方。
好在良州市不大,她在熟悉的街巷中穿行,渾渾噩噩地走着,眼淚剛要決堤而出,又被她生生忍了回去。她雖然現在在自憐自哀,但偏偏自尊心不允許別人發覺她的可憐。
走着走着,馮希擡頭發現自己來到了良州一中,在馮廣平他們的計劃裏,她将在這裏生活、讀書。
學校,她的第二個家。
如果不是良州一中不支持住宿的話,它恐怕就得成為她的第一個家了。
還沒開學,學校大門緊閉,只有旁邊的幾家店鋪開着。良州實在是落後于時代,路旁的紅色電話亭已經老得布滿了時代變遷的斑駁傷痕卻依舊穩穩地伫立在原地。
馮希想給她姐打個電話。
總之,不管電話那邊是誰,有人接就好。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牢牢地占據了她的大腦。僅僅是一個想法,她就感覺心髒快跳出胸腔,一股熱氣直沖天靈蓋,手心濡濕。
不要怕,馮希。鎮定點,為什麽不可以呢?現在是該你叛逆的時候,等會被抓了就剛好可以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知道:你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你的錯,而是他們的錯。
她動作僵硬地走進門衛室旁邊的一家雜貨鋪,微微低着頭,雙眼根本不敢看門口櫃臺前坐着的人。
她實在沒怎麽做過壞事,是個連作弊都得鼓足勇氣然後在看見老師的那一刻就半途而廢的慫包蛋。走進店裏的這短短一段路程她已經覺得自己的目的暴露在了周圍人的眼裏。
偷盜,實在需要勇氣。
這個雜貨鋪不大,幾排架子隔開,賣的都是些文具和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不敢擡頭看,也不敢轉身動作,只能僵着脖子低頭眼珠轉溜。眼睛一瞥,她心髒跳得更快了。
一個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上面立着一個白色芭蕾少女。
說實在的,這個音樂盒在馮希眼裏并不好看,就是一個粗制濫造的便宜貨。十二年的大城市生活讓她染上了高傲的劣習,三年了她依舊沒有改正過來。
她身體抖了抖,伸手拿起。木盒拿在手裏有一種虛幻感,臉頰發燙,大腦也傳來陣陣暈眩感。
捏緊木盒,圓頓的角被她狠狠壓進手心。她擡起頭,轉身準備往門口走。
“賀流逸,去網吧不?”鴨公嗓的男音響起。
“滾,沒看見我在工作。”
門口的少年嗓音清亮,語調悠悠然的像是在說什麽好話似的。他穿着簡單的黑色短袖,坐在櫃臺靠近玻璃門的一側,手上翻着一本厚厚的書。
回了外邊人的話,他看向馮希與她對視。
馮希一怔,頓感天旋地轉、雙耳嗡鳴。手心傳來痛楚,她的理智才慢慢回籠。
她猛地轉身,想把音樂盒放回原位,但情急之下竟忘了它原來的位置,額頭都滲出了汗水。
耳朵靈敏地捕捉到門口的聲音,然後發覺對方的似乎在朝她走來。思維在這刻似乎都凝固不轉,身體的每一根血管都澎湃着在爆裂的邊緣。
為什麽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再見?
身體動作快過了想法,她蹲下身,頭死死地埋在雙膝之中,音樂盒依舊握在手上。
身後的人站着,背影将她全部覆蓋。
視線如芒刺背,他卻沉默地從縫隙跨過她這個障礙物來到她面前,同樣蹲下了身。
死到臨頭或許就會衍生出另一種情緒。就當她死豬不怕開水燙吧。
她擡頭,再次将視線和他交錯,既羞愧又屈辱,“你報警抓我吧”。
少年愣住了,然後彎彎眉眼,“馮希,你這是幹什麽?”
他拿過馮希手上的音樂盒,左看右看地欣賞,然後轉動盒底的旋鈕。流暢的音樂響起,芭蕾少女開始轉動。
關掉音樂,他問:“你喜歡?”
“你認識我?”她有些錯愕。
他起身将音樂盒放回原位,轉頭答:“上次,中考考場,你坐我旁邊,我借了你一只鉛筆,現在都沒還。”
他聲音停頓,又繼續道:“我們也算有緣分。”
他起身往門口的櫃臺走,邊走邊說:“不過你應該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賀流逸。”
馮希渾渾噩噩跟在他身後,“知道”。
場場考試都第一個提前交卷離場,她想不注意都很難,所以特意看過桌子上的名字。本來以為是個長得好看的學渣,沒想到和她一起考進良州一中的實驗班。今早坐車又見面了,怎麽可能不注意。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
少女心思就是這麽一點點累積起來的。
既然他沒有想報警抓她的心思,馮希也準備趕快跑路了,畢竟她不是真的沒臉沒皮,上趕着對他顯露自己的低劣、不堪。
“你餓了嗎?”他突然又開口問道。
馮希停住腳步,搖頭,“不餓”。
“可是你剛剛肚子叫了。”
櫃臺坐人的空間不大,馮希擠在裏面,賀流逸就只能把玻璃門打開給腿留出空間。馮希低頭咬完面條,擡頭接過賀流逸的紙巾,“謝謝,我之後會還你錢的。”
賀流逸将視線從書中抽離,搖頭,“一桶泡面,算了。當我還你借筆的人情了。”
“不過,馮希同學”,他沉吟一會又道:“你考場上借我筆,算是拯救我人生,而我只是請你吃一桶泡面而已,啧,你虧大了。”
馮希終于放松了心情,她抿緊嘴角,認真道:“賀流逸,謝謝你。”
“我能借座機打個電話嗎?”
“可以,需要我回避嗎?”
“不用”
電話接通,馮希躊躇,“媽……”
“馮希!你亂跑去哪了?馮廣平電話都打到我這裏來了。”女人聲音嚴厲,語調激昂。
“媽,我,我想”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把你位置告訴我,我打電話告訴馮廣平。你別惹事了,你姐最近已經夠讓我心煩的。”她的語氣不耐,馮希已經能想象對方神色如何。
她慢慢側身,努力使自己的聲音沒有異樣,“奶奶生病了,你們為什麽不回來?”
“馮希,你奶奶的兒子是你爸,他會照顧的,我和你姐姐現在”
“那我不是你女兒嗎?你、為什麽不回來看我?”還是沒忍住,洩露了哭腔。
“小希……”對面一時語塞。
“他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小希……我和你爸爸已經離婚了,那是他的選擇,我沒有權力去幹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我們不能停留在原地。”
馮希點頭,嘲笑道:“是啊,你們都在往前走,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只有我停留在原地。”
“小希、”
馮希挂斷電話。
電話挂斷,心裏并沒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揪心的難過與悲傷。她靠在牆上身體滑落,整個人蜷縮蹲地,思緒亂糟糟的,茫然地發呆。
“擦擦眼淚吧,別人進店還以為我欺負你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賀流逸已經蹲在她面前,将紙巾塞進她手中。
“我沒哭。”馮希道。
“嗯,店裏灰塵沒打掃幹淨,眼裏進沙子裏。”
馮希抓住紙巾胡亂往臉上擦,拍了拍臉,起身。
她低頭,賀流逸依舊蹲在原地,仰着頭看她。莫名其妙的,場景有一點好笑,于是她大笑出聲。
少年眼中露出不解和訝異。
“賀流逸,你喜歡這裏嗎?或者說,你想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嗎?”馮希問。
她現在莫名熱血沸騰,開始想象“孤獨小城少女走出大山,開創新世界”的少女漫。
賀流逸挑眉,然後輕輕點頭。“我還沒出過良州市,之後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嗯,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裏,再也不會回來。良州市真的太小了。在外面,我不依靠任何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很好很好。”她正視賀流逸的眼睛認真道。
少年起身,彎腰歪頭、右手握拳,“馮希同學,那我們倆是同道中人呀,有緣嘞。”
馮希握拳,碰上賀流逸的拳頭,“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