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聽風
聽風
這個暑假馮希要随爺爺奶奶去西安,爺爺的妹妹、馮希的姑婆定居在西安。本來爺爺是不打算去的,但姑姑勸了好幾次,他們這個年紀離死亡不遠了,現在不珍惜時間去看看親友,之後說不定會後悔。
昨天爺爺奶奶已經來良州姑姑家住下了,明天馮希就得過去和他們彙合出發。
馮希坐在院門口,一只手摸着懷裏的東西,一只手撐着臉看天。深藍色泛紫,再往遠處望竟是白色亮光,一圈圈在天際暈開。
等了許久,古城裏的一只花貓從對面樹上跳到牆頭,再優雅落地,爪子踏在石板地上一步步向她走來。
馮希咪咪叫了幾聲,貓兒就走到她腳邊,溫和地用頭蹭她的腳。馮希伸手摸它的頭,然後再滑向脊背。貓兒舒服地咕嚕叫,然後翻身仰躺露出肚子的柔軟。
她玩得起勁,沒有注意到身前有人。
等人的手伸到貓咪的肚子上時,她才擡頭意識到,她要等的人回來了。
賀流逸坐到她身旁,然後提起貓咪的後脖子把它抱到懷裏。“小咪,你最近是不是長肥了,怎麽變重了。”
“它叫小咪?”馮希問。
“古城裏的流浪貓,沒有人取名字,但它媽我叫大咪,它是它媽的孩子,所以我叫小咪。”
不知道是不是不滿意賀流逸說它胖了,或是不滿意這個名字,它嗷嗚叫,張揚爪子然後跳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怎麽在這?”他轉頭問他。
“等你。”
“等我幹嘛?”他看人的目光總是很溫和、很平靜,像是古城旁的江溪,潺潺聲不斷,翠竹伴流轉。
馮希努力穩住心神,将懷中的東西拿出,遞給他,“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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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流逸接過,一個木雕的飛機,飛機的滾輪還用螺絲釘釘住。這是一個不完美、不好看但很用心的禮物。賀流逸可以想象馮希坐在書桌前認真雕刻的樣子,要有多用心,又要耗費多少時間?
“這是我第一次送你生日禮物,其實我也不知道要送你什麽,後來我就想你不是喜歡飛機模型嘛,我看你房間有牆上貼了好多圖紙,我思來想去就想送飛機有關的,最後就是這個飛機木雕,你可以擺在桌子上。當然,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也可以放進櫃子裏,畢竟我知道我雕得确實不好看。其實,我最開始雕一個飛機吊墜的,但是那個太有難度了……”馮希緊張,嘴巴就忍不住叽叽喳喳,像是要把所有內心話都倒騰出來。
賀流逸抿唇微笑,然後又緊繃起臉,他用手摩挲木雕,然後擡頭:“謝謝你,但确實不好看,你拿回去吧。”
他很喜歡,可他不該收。
他把東西猛地往馮希懷裏丢,然後站起身轉頭就要走。
馮希懵了,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後她跟上賀流逸,把他拉住。有些委屈:“我知道我雕得不好看,但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不收、”我會很傷心。
賀流逸轉身,側頭不看她,“馮希,我不過生日也不收生日禮物,你把它送給其他人吧。謝謝。”
賀流逸進了屋,關上門,還能看見馮希站立的人影。
第二天,賀流逸出門,路過院門口的垃圾桶,發現了昨天的木雕。
馮希把它丢進垃圾桶了。他站了半天,然後彎腰把它撿起來。他走到馮希屋前敲門,半天沒有回應,直到張桂芳路過告訴他,今天早上馮希就提着箱子走了,跟她爺爺奶奶去西安了,開學再回來。
賀流逸依舊站在原地。
好一會,他邁步又來到了門口的垃圾桶,手握着木雕懸空。
時間緩慢流淌,他收回手,将木雕放進包裏,喃喃低語。
馮希确實很生氣,在西安的一個月裏她都沒有和賀流逸聯系,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但每天晚上她都會在腦海裏反複回顧有關賀流逸的記憶,這不是她能控制的。
第二十三天,下午六點十七分,馮希接到了賀流逸的電話。她走到陽臺,“喂”。
“馮希,你知道我那本泰戈爾詩集放在哪裏了嗎?我記得上次我借給你看了。圖書館的卡在你那裏嗎?我這裏沒找到。你好久回來?”
馮希沉默,電話對面的人也沉默。
“賀流逸,你要是想我早點回來就直說,想對我道歉也直說。”
“對不起,上次是我不對。”
“嗯,我原諒你了。”
面對馮希這麽輕而易舉的原諒,對面呆住。
“我當時确實很生氣,現在想通了,你不想過生日、收禮物又不是什麽大事,難不成我還要因為這件事一輩子和你生氣,不理你嗎?賀流逸,我不是這麽小氣的人。以後都不用給你準備生日禮物我還輕松許多,挺好的。”馮希說得輕松,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晚上她心裏發誓再也不理賀流逸了。
只不過,當她複盤那天晚上的事後,發現了端倪。賀流逸不可能不喜歡那個木雕,他拒絕,就是有問題。
這個原因可以用一句概括:賀流逸的生日就是他母親的忌日。
據舒清越所講,賀流逸生日那天,他媽媽在回家給他過生日的路上出了車禍,後來他認為他媽媽的死有一部分原因在他,他不應該過那次生日,他的每一份快樂都建立在母親屍體上。
舒清越認為這種想法太極端,但誰也無法改變他。
馮希是在下午回到良州市的,她推着箱子走到院門口,賀流逸就站在梯子上低頭看她。
“你在幹什麽?”馮希仰頭。
“最近院裏經常停電,我在檢查是不是電箱線路壞了。”
馮希招手,“你先下來。”
賀流逸脫下手套站到她面前。
馮希伸出手,一個吊墜落出,吊墜是一個銀灰色的小飛機。
“這不是生日禮物,只是我從西安回來帶給大家的禮物,不止你有。”她強調。
賀流逸接過,他站在原地卻感覺四周都在旋轉。像是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擡頭從喉嚨中吐出破碎的兩個字,“謝謝”。
一個月時間過去,小院有一件大事發生了。半個月前,陳山和陳娟又再次大鬧了一場,最後陳山将家裏所有存款卷走,現在不知所蹤。陳娟為了找陳山趕回了陳家老家,獨留一雙兒女在家,由院子裏的人照顧。
這件事是馮希在給陳淼禮物時張桂芳說的。馮希當時察覺陳淼的情緒不太對,張口就想問話,然後被張桂芳拉到一旁。
“這孩子要強得很。”錢婆婆和她都準備在陳娟回家之前幫忙負責起陳家兩姐弟的生活起居,但陳淼不肯,說自己能好好照顧她和弟弟。陳淼不容許有人可憐她,但凡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絲憐憫,她立即要躲着你,和你劃分清楚界限。
但很快,有一件更嚴重、更危機的事降臨在她面前,讓他們風雨飄搖的家更加艱苦。那就是,他們家沒錢了。陳山實在太狠,沒有留一分給他的子女。一跑,就完全銷聲匿跡,連父母都不聯系。
陳娟拿不出一分錢了,連向賀流逸交的租房錢也拿不出。古城裏,找不出比這更便宜的地方了。陳淼要讀初中了,馬上要交學費、各種費用,她交不起,也借不到。陳川的幼兒園計劃更是早已擱置。
她跪在院子裏,向大家懇求,然後磕頭,陳淼和陳川也被她按在地上一起跪着。
“娟啊,快起來快起來,都住一個院子的,我肯定會幫的。”張桂芳拉住陳娟的手,對方不肯起。
其實大院裏除了錢婆婆都不怎麽富裕,賀父不工作,拿着一點收租錢喝酒,剩下的錢由賀流逸掰碎了在用,他的學費、生活方方面面都要用錢。反正馮希知道,賀流逸似乎想買一個東西,之前就在努力存錢,但依舊不夠。
張阿姨則是離婚了在酒店做保潔工作,每個月還要打款給父母、孩子。
而馮希手裏有兩筆錢,一筆是固定的生活費,第二筆才是存下的餘錢,西安一個月剩下的也不多。
陳家三口對着所有人都磕了頭,陳娟頭都磕出血來。
最開始她是不要馮希的錢,其他人也勸馮希不用借,畢竟她還只是個學生。最後拗不過,陳娟只能砰砰地磕頭,馮希跪在地上把她扶起。
“陳阿姨,你不用這樣的,陳淼在我心裏是我妹妹,我幫忙是肯定的。”
“小希,阿姨謝謝你,真的很感謝,你們的大恩大德我會銘記在心,這輩子不敢忘。陳淼,給你小希姐姐磕頭。”
陳淼帶着陳川朝馮希磕頭,小傻子到現在還不懂發生了什麽,只是覺得跪太久不舒服想起來,而姐姐強硬把他按在地上,他不舒服了,便大哭起來。
第二天早上,陳淼來送借條。
馮希看了看她緊繃着的臉,強裝成熟大人的小女孩,伸手把她抱入懷中。
什麽話都沒說。
濕潤粘稠的感覺在頸項産生,陳淼沒有大哭,只發出些小動物受傷的嗚咽聲。
“小希、姐姐,為什麽、為什麽”她的嗓子嘶啞,連吐詞都困難。
“我不是壞孩子啊。”
馮希不知道怎麽安慰,在有些事面前,再多的話語也只顯得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