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冷雨
冷雨
馮希最近總是做噩夢,夢裏她被困在那天的雨裏,所有人都在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冰冷。舒清越從臺階上走下來,她朝她伸出了手,馮希搭了上去。下一秒,她就被對方掐住了脖子,舒清越變成了很可怖的模樣,蔡阿姨的聲音在四周想起,“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她被按在地上,頭發沾着臭臭的泥水,一股腥臭味将她纏繞了起來,舒清越的頭發蓋在他臉上,眼睛流着血淚,神情卻很委屈,“希希,我好疼啊。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馮希伸手摸她的臉,鮮血順着手臂流淌。
再一眨眼,場景又變幻了,她一個人坐在教室裏,教室空曠,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刺眼的的白光,她看不見出口。她聽見了好多人的議論聲,他們都在罵她,說她害死了舒清越,死的為什麽不是她。
賀流逸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她身邊,他流着淚,笑容苦澀,對她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馮希搖頭,捂住耳朵,崩潰大吼:“不是你的錯,不是我害的,別說了,別說了!”
賀流逸消失了。
她被人抓住衣服,扯住頭發,然後被一個巴掌扇倒在地。
馮希捂着臉擡頭,趙芸芸站在她面前,直視她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句道:“你害死了清越,為什麽你不去死?”
趙芸芸變幻成舒老師,最後變幻成蔡阿姨。
馮希被驚醒了,冷汗直流。
她打開臺燈,看了眼床頭櫃的鬧鐘,才半夜三點。頭疼得厲害,她下床,從櫃子裏翻出好幾個藥瓶,每個藥瓶倒出幾粒藥丸,然後起身去書桌前找杯子吃藥。
水壺裏沒水了。
這本來是一件小事,但馮希忽地崩潰了,她把藥丢在地上,然後手臂掃過書桌上的東西,把它們通通摔了。
Advertisement
她用力捶打桌子,手很痛,心也痛。
“馮希?馮希!”
“開門!”
門口傳來賀流逸的聲音,他拍打着房門。
馮希抽噎着起身,身體挪到門口,給賀流逸打開房門。
“賀流逸……賀流逸……”一開門,看見他的臉,馮希忍不住大哭起來,将他抱住。
“我在,我一直都在。”他也抱住她,溫柔地輕拍她的背。
從那個雨天已經過去兩周了,可馮希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并且情況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好轉。因為她的現實情況實在是太壞了,進而打壓她的心理狀态。
一開始學校裏的人并不知道馮希和賀流逸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趙芸芸大庭廣衆下扇了馮希一巴掌和他們兩個徹底決裂。
後來,才有知情人說出了舒清越的事,她并沒有指明舒清越的死因,可招不住大家聯想。
晚上放學,一些人堵在了學校門口,點名找馮希和賀流逸。他們都是些上了年級的中年人、老年人,拉着一個橫幅“殺人兇手還我孩子”。
他們都是那13個失蹤少年少女的親人。
他們不知從哪裏聽了消息,周楠是賀流逸的朋友、周楠更是加入了那夥犯罪團夥、那夥犯罪團夥綁架了他們的孩子、舒清越母親說是賀流逸兩人害死了她的女兒……
所有線索彎彎繞繞指向一個方向,一個真相,他們都是兇手,無論怎樣都逃脫不了嫌疑。
他們一開始想找周楠,可是周楠唯一的外婆也喝農藥自殺了,周楠出了醫院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就只能來找賀流逸了,畢竟他是周楠的朋友,也是他害死了舒清越,那個還沒有十七歲的少女。
兩人一出校門,他們就沖上來其圍住。
“周楠在哪裏?周楠在哪裏!”賀流逸的衣領被扯住。
“抱歉,我不知道。”賀流逸與滿眼血絲的男人對視,搖頭。
“你怎麽不知道?你不是他朋友嗎?就是你們害死了舒清越!你怎麽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旁邊有人朝賀流逸臉打了一拳,他伸手摸鼻子,看着手上的鮮血,苦笑,“抱歉,真的很對不起。”
但面前的人根本不想聽他說話,他們擡手朝他揮拳,發洩着自己的憤怒。
賀流逸被圍住暴打,馮希被推出去,她拉住旁邊一個舉着橫幅的女人的手臂,焦急懇求道:“別打了,阿姨,我們真的不知道周楠在哪裏。別打了!求你們了!”
女人無動于衷,兩旁都是竊竊私語的學生在圍觀。
有學校警衛出來制止,但不起作用。他們圍在外面警告,可惜打架的人根本不聽他們喇叭裏的勸阻。
馮希哭得頭暈,最終直接下跪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真的不知道周楠在哪裏。舒清越不是我們害死的,求求你們停手吧。”
“不是你們?你們也有逃脫不了的責任,你們是周楠的朋友,你告訴我,為什麽就他還活着,而我的兒子卻不知所蹤。為什麽只有他還活着!”女人掙脫馮希的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馮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周楠也是被騙的,他不是兇手,他也是受害者。”
“可是只有他還活着!為什麽只有他活着!而我的孩子卻生死不知。”
最終,在警衛和老師的幹擾下,他們還是停手了。
馮希站起身,踉跄跑到賀流逸身邊,将他抱住。他抱頭縮成一團,嘴裏重複:“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馮希擡頭看着站成一圈将他們圍住的男男女女,紅色的布條高舉。
她突然感覺很是可笑,誰是殺人兇手?她不是、賀流逸不是、周楠也不是,他們都不是。
她提高音量,惡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群,“我們不是殺人兇手!我們不是!”
“你們這群人,因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很憤怒、很痛苦,甚至很嫉妒,嫉妒周楠活着,為什麽只有他活着!為什麽不是你們的孩子?你們去找警察呀!你們去找真正的犯罪人員呀!他的名字叫秦科!秦科!”
“你們為什麽不去?為什麽要來找我們?因為你們不敢!你們無能!所以你們只能找一個讓你們發洩憤怒的替罪羔羊,你們找上了周楠,又找上了我們。可是我們從來就沒有做過壞事,你們為什麽要欺負我們?為什麽?為什麽!”
她扶着賀流逸起身,兩人迎着四周的異樣眼神,馮希抓住賀流逸的手,停在原地,她看着那個第一個揮拳打賀流逸的中年男人,嘴角扯出冷笑。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你欺負我們,不過是因為周楠唯一的外婆也死了,孤兒一個,賀流逸無父無母,孤兒一個,我在這裏沒有給我撐腰的親人。你們欺負我們,不就是因為我們背後身無一物,沒有能力反擊嗎?”
那天以後,圍堵兩人的隊伍散了許多,但有些人依舊堅持拿着橫幅守在學校門口、小院門口。兩人走在古城裏,總能感受到四周隐晦的視線。
小院空了,陳娟搬走了,陳淼還沒和馮希說再見,就抱着鵲鵲坐車離開了小院。張阿姨也搬走了,她說兒子兒媳讓她回去住。
空蕩寂靜的小院,唯有夜風吹動黃桷樹葉發出的聲響。
一場噩夢後,馮希睡不着了,她和賀流逸坐在樹下,沉默地發呆。
物是人非,這個詞,她短短半月就咂摸出其中滋味。
她轉頭看向賀流逸,他消瘦許多,臉頰上的肉都沒了,神情總是郁郁,眼神黯淡,眼下青黑。他不說她也知道,這些天以來他從沒睡過一個好覺。
她說:“賀流逸,我們離開這裏吧。”
他看向她,笑容淡淡的,眉眼卻溫柔依舊,“去哪裏?”
“去廣東,我爸在那裏。”
她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她會瘋的。她完全學不進去,這樣子,又談什麽高考離開呢?
馮希對自己人生有着嚴格的規劃,現在她覺得自己的路已經快駛入一條死胡同了,她要立馬剎車轉向。
賀流逸擡頭,語氣飄忽,“廣東呀……”
“我不去。”
馮希藏在身後的手緊握,努力保持平靜,問:“為什麽?我們一起離開這裏不好嗎?你不是答應我,我們兩個人要一起高考,去更遠更好的地方嗎?我們還要環游中國。”
這是他們兩人曾許下的諾言。
賀流逸怔怔地看着她,伸手輕柔地摸她頭,“馮希,對不起,我不能走,我不能離開這裏。因為……我的家人、老師、朋友都在這裏,我不能走。”
馮希皺起眉,然後難過地笑了。
家人。
老師。
朋友。
賀流逸,你什麽都沒有了啊。
“所以,你要放棄我嗎?”她問。
他搖頭,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淚水,“是放棄我,希希,你走吧,離開這裏。良州市太小了,它困住了你,現在你應該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享受你應該享受的人生。”
“這些天,很難吧。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馮希默默流淚,他怎麽擦也擦不完,于是只能站起身去房間拿紙。
馮希抱住他,她的腦袋還夠不上他的肩膀,于是賀流逸往下蹲了蹲。
“賀流逸,對不起,我放棄你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的淚水落到賀流逸脖頸,濕潤且涼。
馮希早在幾天前就給周阿姨打了電話,在很早之前周媛就聯系過她,希望馮希去廣東,哪裏她可以給她更好的教育資源和生活條件,那個時候馮希拒絕了,她實在很難接受她的好意。
可是現在,馮希妥協了,為了……更好的明天。
天還沒亮,她簡單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提着箱子放輕腳步走出房門。房間裏的東西不多了,能送人的都送人了,不能送的就當廢品賣了,剩下不好處理的馮希留在房間交給賀流逸處置。
她看了眼小院,黃桷樹孤零零伫立在空曠的院子中。她這一走,這院子便只剩賀流逸一個人了。
她轉身離開。
沒有人送她,她也不想和任何一個人告別。
連劉仲奇自那天他們被打後她就沒聯系了,原因很簡單,他媽聽了這件事後更讨厭馮希,高三又開始每天接送劉仲奇了。
她最舍不得的是賀流逸,所以她不能和他說再見。她怕見了面,她逃離的心就會動搖。
因為不舍,所以要斬斷。
可是她還是在車站見到了他,離啓程還剩20分鐘的時候,賀流逸趕來了。馮希看着他在人群裏找她,模樣焦急。他找不到她,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神色悲傷。
馮希壓了壓心口的痛,從角落站起身,向他走去。
“希希、”他哭了。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
馮希把紙遞給他,“又不是不聯系了,你幹嘛哭這麽傷心?”
她故作嬌嗔,“怎麽?你以後不來找我嗎?”
賀流逸不回答,就那樣沉默地看着她。
欲說還休,淚先流。
馮希收回紙,呼出一口氣,将頭偏向一旁,“你別這樣看着我,我不會為你留下的,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抽過馮希手上的紙,湊近她,為她擦淚。
“你做的沒錯,很好,你值得更好的未來。別哭。”
廣播發出啓程的提示音,他抽動鼻子,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懷中,“馮希,祝你……平安順遂、前程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