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歸途
歸途
馮希沉沉地注視着賀流逸的面容,他們太久沒見了,大家都變了好多。他身上少年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屬于男人的強硬和冷峻,右眼處有一道細小的疤痕,唯獨那雙望向她的眼睛,依舊保留着柔軟與憂愁。
他們對視着,沉默無語,氣氛沉寂。
“賀隊長,你有什麽話就開口吧。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馮希冷靜道。
“好久不見,這麽多年你過得好嗎?”
賀流逸只說得出這些話了。他們實在太多年沒見,許多問題翻湧在心間,卻開不了口,只能問一句,你過得還好嗎?
十年,他們之間太陌生,連問句都要再三揣摩,生怕唐突對方,又鬧了笑話。
馮希看着他,輕輕點了點頭,“我過得很好,大學、讀研、工作,一路都很順利,談了戀愛、有了未婚夫。我一切都好。”
“你呢?”她問。
像是客氣的含蓄,大家公平地打個來回。
賀流逸眼睫微顫,緩緩露出微笑:“我也很好。聽說你過得好,我很開心。”
說完,他轉身要走。
“賀流逸。”她喊住了他,聲音很冷。
她對他露出了一個諷刺的微笑,“聽說我過得好,你很開心?你有什麽資格開心?你是我的誰?你有什麽資格為我開心?”
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她只覺得難受,于是就把怒火對準他。
“十年,你從來沒找過我吧。你現在為什麽又要出現在我面前?為什麽?你不覺得你打擾我了嗎?你這副樣子做給誰看?我過得好,你很開心?說這些話又有什麽意義?有什麽意義!”她聲量拔高,尖叫地歇斯底裏,往日冷靜自持的做派都丢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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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希也不想這樣的,她不想在他面前像個瘋子一般狼狽,可是她忍不住。忍不住怨怼、忍不住恐懼、忍不住發怒。
就像被長久忽視的小孩,會委屈的哭,然後拿起桌上的杯子往地上摔,為的就是吸引人的注意力。
食堂裏的人都走出來,他們站在一旁圍觀,覺得大吃一驚。馮醫生居然會有這樣的一面,兩人之間怕是瓜葛甚深。
賀流逸看着馮希,嘴唇顫抖。
他向前走一步,馮希就後退一步。
“對不起,我很抱歉。”他輕聲開口。
沉默良久,馮希整理思緒,平複心情,擡眸瞥他,“不要向我道歉,我們之間最好的關系就是沒有關系。你不用說太多,以後也別說太多。十年了,我們都該往前走,希望你也是。”
好一會,賀流逸點頭,“好的,我以後會少打擾你。”
馮希微笑,“希望你說到做到。”
回了家,馮希從冰箱裏拿出冰水,倚在冰箱旁,一口一口往肚子裏灌。直到她肚子有些難受,才放下水,倒在沙發上。她脫了鞋,蜷曲着身體将自己抱住,眼淚止不住地流。
其實她懂得,當初她那一走,就意味着要和之前的事做個了斷,把他們都放下,所以她連賀流逸都放棄了。
她騙自己,也騙賀流逸,問:“你還會來找我嗎?”
兩人都心知肚明,不會了,不會再見了。
所以這十年,馮希從沒去尋找過賀流逸,她想徹底斬斷兩人之間的聯系,于是不回良州市,連回一趟老家都要從其他市繞路,就怕遇見熟悉的人。五年前爺爺奶奶死後,她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很多人,她想見,也恐懼見面。
她嘗試和其他人交往、談戀愛,想要開啓下一段嶄新的人生。她本來不該來這裏的,她本來不該與他再見的。
她後悔了。
一年前,馮希準備訂婚事宜。
她選了婚紗,和朋友去酒店吃飯。朋友去外面打電話,馮希坐在原位。一群少年少女從她的桌子旁走過,她聽到了陳淼的名字。
她轉過身,視線緊随,終于從人群裏找到了那個嬌豔明媚的少女,她笑得有些誇張,聲音也甜的膩人,在一群人中當配角捧場。
馮希起身,走到他們桌子旁,有些不确定地開口:“陳淼?”
少女擡頭,旁邊人問:“陳淼,這誰呀?”
少女盯了馮希一會,笑道:“陌生朋友。”
她身旁的人笑作一團,反複說:“哈哈哈,陌生朋友?”
她走出飯桌,兩人和身後那群人拉開距離。
“馮希姐姐,好久不見。”陳淼甜笑。
“真巧呀,竟然在這遇見了,上海果然太小。”
故人再見,馮希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只能以長輩的方式開口問:“你現在上大學了嗎?”
陳淼乖巧道:“大三,高考複讀了一次。”
馮希躊躇,慢慢道:“那就好,加個聯系方式吧。你要是需要幫助,可以找我。”
陳淼眼睛亮了亮,興奮道:“我需要幫助呀,馮希姐姐,你能借我10萬嗎?”
馮希掏手機的動作一頓,有些疑惑:“你要10萬幹嘛?”
陳淼掰着手指頭,嘟嘴,“衣服、包包、鞋子、化妝品、出去玩,這些那些不要用錢?馮希姐姐,你不會沒有吧?你都來這裏吃飯,怎麽的也不應該混得太差呀。”
馮希微微感到頭痛,她看着面前的陳淼,覺得時間真是一個改變人的利器,“我可以給你10萬,但……”
陳淼揮手打斷她,有些不耐煩,“馮希姐姐,十年不見,再相見,我特別感動,你能不能直接給錢,別說些教訓我的話了,我聽得真的夠夠的了。”
馮希怔住,一時間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你不會不給吧?呵,真浪費我時間。”陳淼見馮希不動,雙手抱臂,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
馮希喊住她,“卡號。”
陳淼步子停住,換上笑臉。
轉完錢,馮希問:“陳阿姨和陳川怎麽樣了?你們怎麽來上海了?”
這十年,陳家究竟發生了什麽,陳淼變化也太大了。
陳淼臉色的笑容凝滞,低下頭,淡淡道:“我媽嫁人了,陳川出車禍死了。鵲鵲也死了,被賣去了狗肉店。”
她擡頭看見馮希臉色的愧疚和憐憫之色,噗嗤一笑,語調輕飄飄的,“馮希姐姐,我發這麽多年過去,你沒怎變,一樣那麽善良,喜歡多管閑事。”
“你那麽喜歡聽我的事,不如讓我告訴你賀哥哥的事吧。他高考後就把院子賣了,在北京讀刑偵,畢業之後去了滇南當刑警。這麽多年,你們之間有聯系嗎?見過嗎?”
她看着馮希的臉色,愉悅地笑了笑,“那看樣子是沒有,你要去找他嗎?”
馮希聲音微冷,“沒見過,也沒有見的必要吧。陳淼,十年了,你怎麽還拿以前的事到現在說,未免有些幼稚。我現在都要結婚了。”
“是嗎?幼稚?”陳淼嘟起嘴賣萌。
“好吧好吧,馮希姐姐,沒想到你這麽年輕就要步入婚姻的墳墓了,真可惜,為什麽不再多玩幾年了?你的婚禮我就不參加了,我可沒有錢随份子。祝你和你丈夫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馮希沒有聽她說完,就轉身離開了,笑聲、哄鬧聲在背後響起。
她坐回了座位上,朋友已經等她多時,看她臉色不好問:“你剛剛幹嘛去了?”
馮希聲音低沉,“見了一個舊人。”
“你們之間有過節?”朋友問。
馮希擡頭苦笑,“就是因為從前沒有,現在才難看。”
那天以後,賀流逸的名字重新從灰燼處冒了頭,一遍遍在夢裏拜訪馮希。
有時候,她滿頭是汗地醒來,有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夢裏一遍遍播放着她十幾歲的回憶,一半甜蜜、一半痛苦。
一個月後,她與男朋友分手,訂婚宴取消,她來到了滇南。
她懷着僥幸,想要見他,又希望他們不要相見。
真見到了,痛苦大于快樂。
她還要搶在他前頭罵他,罵他為什麽要出現在她面前,罵他這麽多年為什麽不找她。他說聽她過得好他也開心,馮希更忍不住要罵。
他為什麽不指責她呢?為什麽不罵她呢?這樣兩個人撕破臉對罵、互相指責。她會感覺好過很多,說不定會徹底放下,就像對陳淼失望一樣對賀流逸失望。
那樣,她會告訴自己,“馮希,你看,你喜歡這麽多年的人已經變成一個爛人了,他不值得。”
可是,賀流逸什麽都沒說,他又把錯誤攬在自己身上,向她道歉。
他就站在她面前,接手了所有過錯,讓她心裏好過許多。就像當年她逃跑一樣,他告訴她,馮希,你沒有錯,離開這裏就是你最好的選擇,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可是,賀流逸,你怎麽辦?
你怎麽辦?
馮希又想起她第一次去廣東的家的樣子。
那是個別墅區,別墅裝修豪華,周阿姨領着她去她的房間。
她拖着箱子,站在漂亮的房間內很無措。
周媛拉開衣櫃,裏面都是她為馮希準備的衣服。她沒有女兒,真心喜歡馮希,所以為她的到來準備得很用心。
馮希走到她身旁,拿起了衣服,都是名牌,吊牌都沒拆。
馮希問:“這件多少錢?”
周媛以為她有些怯懦害羞,便答道:“幾千塊錢而已,不貴。我一直不贊同你爸養女兒的方式,女兒就是要富養。”
她還想繼續說,卻發現馮希哭了,剛開始是默默地流淚,後來開始崩潰地大哭。
“怎麽了?”周媛很慌張。
馮希哭得發不出聲,她只覺得荒謬,原來舒清越的命、周楠外婆的命,只要四萬塊錢,只要她的幾件裙子的錢。
如果她當初就向周媛求助,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