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歸途
歸途
婚後半個月,賀流逸得到了調令。
這件事他早就和馮希說過,再次談起,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拍手鼓掌,笑道:“省上的調令,高升啊賀隊長。”
所有人都為賀流逸高興,賀流逸的離去比他們想得還要快,賀流逸的前途也比他們想得要更光明廣闊,而他們和他做了幾個月的同事,以後也算是人脈。
有人專門要為賀流逸辦一場離別宴,祝福他高升。
賀流逸拒絕了,他更想珍惜時間和馮希多待一會。但大家盛情難卻,商量了許久,最終決定在家裏煮火鍋,大家最後聚一聚。
來的人都是一中隊的警員和法醫部的錢峰,一群人自帶酒水和飯菜,于是桌子上擺滿了盤子。吃飯、喝酒、聊天,這是必走的流程。
最開始聊的都是公事,比如最近的案子、堆積的任務,後來慢慢扯到生活中的事,聊生存壓力,結婚、房貸、工資等。錢峰抱怨他媽天天讓他找女朋友結婚,可他大學都沒畢業。
“等什麽大學畢業,大學畢業之後你只能相親,你又是法醫,相親市場上還不吃香。”年長他許多的人搖頭嘆息。
“你看你學姐、賀隊長,那是從高中就互相喜歡,現在終成眷屬。遇見好的、合适的人就得把握住。”
賀流逸聳肩,拉住馮希的手,在衆人面前晃了晃。
“我不想結婚,我的目标是為法醫事業獻上終生。”錢峰喝了一口酒站起身,擺出向前沖的姿勢。
飯桌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錢峰低頭,有些不滿,“很好笑嗎?這是我的理想,不容踐踏。你們別告訴我,你們當初走上刑警這條路,沒有這種理想,比如與犯罪鬥争到底。”
桌子上的笑聲止住。
能選擇警察這條路的,大部人就算天生冷血,覺得別人的事事不關己,但有時候總會被激起一腔熱血。
比如在學校裏,幾千人站在黨旗下宣誓“願獻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或是追蹤一樁命案幾年、十年,就為了抓捕犯罪嫌疑人,還受害者一個公道,給死者家屬一個寬慰。
總有那麽幾個瞬間,熱血激蕩。
“唉,生活和生存是不一樣的,你現在可以想這些,是因為你沒有生存的壓力。”有個老警員擺了擺手,他四十多了,一家幾口人,他卻依舊只是個警員。
其他人沒再說什麽,只倒酒,互相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錢峰坐下,少年人總是熱血過多,理想主義壓過現實主義。
他見現場氣氛有些低沉,倒滿酒舉杯,“唉,大家別這樣。我們人生還長,什麽挫折都會過去的!我高中的時候沒學好,高三老師讓我去走職校,當時我特不服,就想他憑什麽看不起我,我還非得考一個大學給他看看。當時抄了一句話貼在桌子上,梁啓超先生的‘十年飲冰,難涼熱血’,激勵我自己,只要我心裏有一股不服輸的勁,我不認輸就不會輸,然後就真的考上大學了!”
賀流逸率先鼓掌,“說得好!”
其他人也紛紛搖頭笑道:“你小子,可以呀。”
錢峰受到了鼓舞,道:“這一杯酒,我們碰杯,敬今朝!敬過往!敬明天!”
“好!”
“敬今朝!敬過往!敬明天!”
送走一群人後,馮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眼神卻沒有焦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老婆。”賀流逸坐到她身旁将她抱住。
馮希放下遙控板,轉頭看他,“東西收拾好了?”
“嗯。”賀流逸點點頭。
他喝了酒,臉上發紅,眼神顯出一些憨态。
馮希戳他的臉頰,“你沒醉吧?”
賀流逸搖頭,“當然,我沒喝多少。”
他将頭埋進馮希頸項,然後張嘴輕輕咬了咬。
馮希用手推他,有些無奈,“賀流逸,你別真是狗變的吧。”
賀流逸擡頭,笑得無賴,“汪汪。”
兩個人在沙發上纏綿,好一會,馮希才用盡力氣将賀流逸推開。她認真道:“賀流逸,我給你看一個東西。”
“什麽?”他倒在沙發上側頭看她。
馮希走進房間,從衣櫃最下方的抽屜裏拿出一個相冊。
她坐到床上,賀流逸坐在她身側。
“這是我做的相冊,你的照片和我的照片都在裏面。”馮希打開相冊,第一張就是兩人的結婚照,他們穿着白色襯衫坐在紅布牆前面。
賀流逸往後翻,好些都是他們在一起時拍的,越往後面才是兩人的單人照,馮希的好幾張都是他當時給她拍的。他的手指在照片的稚嫩少女臉上劃過,眼神溫柔。
“這是你好久給我拍的?”他指着他的一張照片問。
馮希看着照片,伸手翻頁,都是他的照片。
賀流逸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他垂下眼眸,将情緒藏匿。
“清越拍的,她把相機給了我。”
“那臺相機嗎?”
舒清越有一臺粉色相機,那是舒老師買給她的,她拿到後到處向人炫耀,然後不停地拍照,賀流逸和周楠都被她偷拍過。
“嗯。”馮希點頭。
馮希合上相冊,把它放到賀流逸手上,“把它帶上,随時要想我。”
賀流逸掂了掂相冊的重量,歪頭,“不應該是給我一張你的照片,讓我随時帶在身上嗎?”
馮希捏住他的耳朵,“我那麽多漂亮的照片,選一張?我選不出來。”
“好的老婆大人!”賀流逸裝痛,舉手發誓。
“我們為什麽不打電話視頻呢?”
“那你得有時間呀。”
賀流逸不說話了。
晚上,睡前。
馮希看向身側的賀流逸,問:“你當初的理想不是要當飛機設計師嗎?”
賀流逸睜開了眼睛,帶着笑意,“分數不夠,覺得當刑警也不錯。”
馮希閉上眼睛,也道:“我也是。”
她翻身抱住賀流逸,“記得想我。”
“嗯。”
馮希醒的時候,賀流逸已經離開了。
馮希覺得人生似乎掉進了循環了,他們又在重複當年的經歷。但這次,她沒去找他。
馮希和賀流逸沒有經過談戀愛的步驟就直接進入結婚的流程,結婚還沒有半個月,兩人就因工作分開,算是終于體會到一把異地戀的滋味。
她決定考能力拼搏一把,看看能不能被調去省裏和賀流逸見面。
賀流逸剛開始不忙的時候,兩人晚上還會打電話視頻一起吃飯,後來他忙起來,她連他的消息都看不到。
她也逼迫自己忙起來,那樣就不會太過于關注緩慢流淌的時間。
她知道,賀流逸在跟一個大案子。大約能猜出,是那場跨越十年的追捕。
沒關系,她會等他。
七月大暑。
那天天氣很炎熱,馮希從市局回到雲慶縣公安局,看着把她攔在過道的人,他們表情隐忍,手上捧着一件警服,上面放着好幾枚徽章。
馮希摘下眼睛,露出微笑,很是克制。
她拿起警服上的一枚徽章,死死握住,然後轉身面對着牆慢慢蹲下。其他辦公室的人都走了出來,但他們都很安靜,于是整個過道,只有馮希細密又破碎的哭聲。
她哭得很克制。
賀流逸是那種,面對危險一定第一個上前的人,如果一群人中,一定有一個人要犧牲、付出代價,那他就會主動成為那一個人。
十年,無論他身上到底有沒有錯,他都主動背上了沉重的、罪責枷鎖。
他從來沒有放棄過“贖罪”。
2023年7月,滇南省一場大案告結。
國內最大的人口販賣案,牽引出一系列人體器官販賣、人口拐賣、電信網絡詐騙等案,其犯罪主犯在滇南被捕,犯罪據點被中國警方搗毀,數百受害人被解救回國,其他逃竄的犯罪人員也正在被警方捉捕。
這樣的成果,代價也是極其沉重的。
許多人犧牲了,他們被葬到了烈士陵園。
在衆多悲痛欲絕的人中,馮希只是不起眼的一個。
父母失去了孩子,孩子也失去了父母。妻子失去丈夫,丈夫也失去了妻子。
馮希起身,拿起地上的捧花,走到身旁的墓碑前,抽出一朵白菊放到地上,對墓碑前的人道:“請節哀。”
她一路走,一路送,然後走出了陵園。
回到家裏,馮希抱住賀流逸的警服沉沉地睡着了。
那天哭過之後,馮希就再沒有哭過了。
她哭不出來,心裏也沒有難過的情緒。像是一個空瓶子,什麽也沒有,什麽也裝不下。
賀流逸犧牲了,作為家屬,馮希被組織關懷,得了幾個月的假,與一份得了批準的工作調動申請書。
不用工作,馮希就縮在房間看那本被送回來的相冊,一遍又一遍,直到夜幕落下,房間沒開燈,于是房間陷入一片黑暗。這個時候,馮希就會關上相冊,然後抱住賀流逸的警服,閉眼睡覺。
她有時候會給賀流逸打電話,鈴聲在床頭響起,她翻開枕頭,賀流逸的手機就在枕頭下。她挂斷電話,然後用枕頭蓋住。再給賀流逸打電話,如此往複循環。
雲慶縣的同事擔心她,一起來看望她,馮希洗了水果招呼他們吃,然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情節并不好笑,馮希卻一直笑。
他們問:“馮醫生,你真的沒事嗎?”
馮希反問:“我能有什麽事?”
周媛也打電話給馮希,她很擔心她,馮希道:“我真的沒事,媽媽。我吃得好也睡得好,你別擔心,也別過來,我之後會回來看你的。”
第二天,馮希收拾好東西,坐上離開滇南的飛機。
透過窗戶,地面逐漸與馮希拉開距離,廣袤的土地變小了許多。馮希想,賀流逸就葬在這裏,那麽渺小。
從飛機轉高鐵,馮希回到了良州市。
闊別十年,她終于回來了。上次,她還和賀流逸聊天,等案子了解,他們一起回良州市。
走出高鐵站,馮希擡頭看了眼光芒熾烈的太陽,手上的鑽戒閃着光,她摸了摸,笑道:“賀流逸,我們回家了。”
坐的出租車,馮希要去古城。師傅很熱情,問她:“美女,來旅游?古城、”
馮希打斷他,“其實我算是本地人。”
“是嗎?看不出來呀。”
莫名其妙的,馮希忍不住笑,于是笑出了眼淚,“我老家在這,初中和高中也在這裏讀,丈夫也是這裏的人。只不過,我很多年沒有回來了。”
“回來好呀,這麽多年,良州市變了好多。你們是打算回來生活嗎?良州房價挺低的,就是就業環境不好……”
古城變了很多,很多古建築都被重修了,變得非常商業化。路上很多旅游的游客,他們四處看,很是新奇的樣子。馮希也四處看,也覺得新鮮、陌生。
她和那些游客一樣,十年未歸,她已經不認識故鄉的模樣了。
她甚至走錯了路,找錯了家門。直到轉了好幾圈才走到小院門口,旁邊的院落被改成了商鋪,小院門口的花壇沒了,兩個石獅子立在門口,院門上還有一個牌匾“李家大院”,旁邊立着牌子,寫着客棧住宿價格。
馮希推開門走進院子,只有一顆黃桷樹還在。
只有樹還留在原地。
其他什麽都變了,樓層被加高,地上還修了水池。人來人往,都是住店的。
旁邊櫃臺坐着的服務員站起身走向馮希,問:“請問您是一個人住店嗎?”
馮希看着他,怔愣半晌,搖頭。
她跑出了院子,渾渾噩噩拖着箱子來到江岸邊。這裏的圍欄被重新了,路邊到處都是涼亭和椅子。
她坐在涼亭下,遠望江水,淚水滑落頸項。
馮希開始大哭起來,不管不顧地哭。
“賀流逸,我沒有家了。”
“怎麽辦?”
“我沒有家了。”
幾年前,姑姑姑父為了兒子的教育問題,很早搬離了良州市,于是馮希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去住酒店、賓館。
像來旅游的客人一樣。
第二天,馮希去找了蔡琴。
這麽多年,她沒有搬家,因為她怕她女兒找不到回家的路。假如她輪回轉世,變成了一只小狗、一只蝴蝶來找她呢?
最開始,她打開門,不認識馮希。
她已經很老了,比別的老人還要蒼老,滿頭白發,戴上了老花眼鏡。
她問:“你是?”
馮希回答:“阿姨,我是馮希。”
她記起來了,于是冷着臉準備關門。
馮希朝她跪下,她把袋子裏發警服和徽章拿出給她看,“阿姨,賀流逸已經死了。”
“他已經死了。”
“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逃跑,他一直在贖罪,盡管我認為那不是他的罪責。殺害清越的兇手已經被抓住了。我不求您原諒我,但我求您別再恨他了。”
老婦人怔怔地盯着馮希手上的警服,然後松開門把手,轉身回屋拿起牆上的照片,崩潰大哭:“清越!清越啊!……”
馮希去了墓園,這裏葬着許多人,賀流逸的父母、舒清越父女、周楠外婆。
每個人的墓碑位置的不一樣,馮希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一一祭奠完畢。
路上,馮希遇見了李倩。
她們一起走出墓園門口,對方先喊住了她,“馮希!”
一個綁着馬尾,穿着連衣裙的女人走到馮希面前,她有些驚喜,“真的是你!”
“我是李倩呀。”
馮希盯着她看了好一會,才認出李倩。
馮希坐在一個面館裏,店裏客人不多,除了她就一位吃飯的,李倩從廚房走出,端了一碗面放在馮希面前。
“吃吧。”
“謝謝。”馮希拿起筷子。
“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怎麽回來了?”李倩問。
馮希動筷子的手僵住,擡頭淺笑,“還好。”
“你結婚了?”馮希指了指牆角的小書桌。
“嗯,孩子都在上幼兒園了。有時候她在店裏玩,就在角落給她布置了一個小書桌。”李倩笑道。
她的面容很溫柔,笑容泛着光。
“你呢?”李倩反問。
馮希盯了她好一會,搖頭,“我不想說。”
李倩怔了怔,她深吸了口氣,起身,“那你慢慢吃,不用給錢。我們加個微信吧,你之後要是有事,可以、”
“你可以給我講講我走後你的事嗎?”馮希打斷她。
李倩重新坐下,點頭:“好。”
故事很簡單,也很曲折。
李倩高考前一天被她媽在學校門口踢打,考試發揮不利,只考上了隔壁市的二本,讀的師範。她很努力,賺錢交學費,但依舊甩脫不了她家裏人。
大學畢業,當了幼師,他弟賭博欠錢,要債人找到了她,李倩直接把對方捅傷,坐了兩年牢。但也因此,她和她老公結緣。她坐牢結束後,兩人結婚。他幫她開了店,兩人的日子過得也算幸福美滿。
馮希望着她,“倩倩,你幸福,真的很好。”
兩天時間,馮希重新把良州市走了一遍。
她想努力循着記憶裏的地方故地重游,可是十年過去,早已大變了模樣。
她的回憶便只剩回憶了。
良州一中改了地址,搬去了新區,古城的那所成了它的初中分校。連隔壁的職中都重修了教學樓。
靈臺觀早已重新修建,好幾棵松樹上挂滿了紅色祈願布和木牌,旁邊修了一個商店,裏面挂着二維碼,專門賣各種香包、符紙、紅繩。
故地重游,只餘灰燼。
她什麽都沒有了。
太陽光熾熱,馮希站在街道中央,看着前面穿着校服走動的少年少女,突然覺得頭暈目眩。
她強忍着不适,擡腳向他們追去。
她抓住了少女的衣服,少女回頭,是一張稚嫩的陌生臉龐。
馮希感覺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了,黑與白交織,她身體也搖晃站立不穩。
“姐姐?”
“你沒事吧!”兩人驚呼。
他們将馮希扶住,讓她在路旁的木椅上坐下。
馮希坐下後,終于能看清眼前的人了。
“姐姐,你沒事吧?”少女站在她面前,低頭關切地問。
馮希搖搖頭,她最近幾天都沒怎麽吃東西,應該是低血糖了。
“你們是良州一中的學生嗎?”馮希問。
“嗯。你低血糖了嗎?我這裏有軟糖。”一旁的少年從包裏拿出一袋糖遞給馮希。
呆愣了幾秒,馮希接過,“你們是古城這邊初中部的嗎?我以前也是良州一中的,校服和你們現在的很像。”
“是的,我們初三。今天雖然是周六,但還是要去學校補課。”少女回答道。
馮希笑,“壓力很大呀。那你們快去吧。”
“姐姐,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我送你去旁邊的診所?”男生有些不放心。
馮希搖晃手裏的軟糖,“我真的沒事,你們快去上課吧。”
少年少女走了,馮希坐在原地看着他們的背影。
少年很高,少女走在他身旁只能到他肩膀。
她拉住他的手臂,大喊:“賀流逸!”
“叫我幹嘛?”他回頭看她,假裝冷臉,眼裏卻露出笑意。
“我就要叫!”
“賀流逸!”
“嗯,我在。”
“賀流逸!”
“在在在。”
馮希捂住臉,眼淚從指縫流出。
“賀流逸……”
“希希,我在。”
馮希松開手,看見賀流逸站在她面前彎腰看她,笑得溫柔,身上穿着上次視頻電話裏的藍色襯衫。
她抱住了他,哭訴委屈,“賀流逸,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