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越三郎壹
越三郎壹
越三郎已然記不清,這是第幾回來到這座小院了。
起初是遵照大長老的吩咐,離開烏衣國,在外采買,後來便是每日無事,都會過去看看。
午後,那姑娘每日的這個時辰,都會坐在院子裏繡花,圖案有時候是花團錦簇,有時候是各種人的小像,都很生動好看。
他日複一日地站在樹梢上看她,頭一回覺得外面的世界,人類的世界,竟連空氣都格外甜美,令他流連忘返。
她每繡完一幅,便會有人上門來取,大多都是些年輕女子,卻都比不得她好看;偶爾也會有男子,大約是拿去贈予心愛之人的。
那姑娘并不認識他,他也從未現出過真身與之相見,只從她與旁人的對話、或是陽平城人的閑話中,得知她名叫餘夢之,與爹娘生活在一處,她爹是個有學問的,經常在外頭教人讀書習字,與她娘兩個都是再善良不過的人。
越三郎從前多生活在烏衣國,對人類的文字不算太熟悉,只認得一些簡單的,曉得她的名姓後,便問了經常采買的那家商鋪的老板娘,“餘夢之”這三個字,該怎麽寫。
他不想給餘夢之惹麻煩,便拆開來,分了幾日去問,一點一點地學,學會後,他回到烏衣國,閑暇時便在地上劃拉,久而久之,這三個字寫得倒也說得過去。
他是從何時起注意起她,日日來看她的?
是那日他要回家前,偶然嗅到栀子花的芬芳,心神蕩漾,尋隙而去,落在灑滿陽光和稻谷的院落中,見她朝他微笑的時候嗎?
那時她手中拿着針線,輕巧靈敏地上下翻動,坐在不遠處,見到一只燕子自外面飛進來,便笑着輕輕打招呼:“呀,你好。”
那時的他并未察覺到有妖氣,便當她是個尋常凡人,本來并未放在眼中。于是,當她對着他說話時,他着實吓了一跳。
事實上,餘夢之的的确确是個普通人,也并未看出他的真身,只是他那時吓壞了,撲騰了兩下翅膀,立刻飛得遠遠的,頭都沒有回。
他一路趕着回到了烏衣國,素日裏他是最有天賦的烏金燕,卻也未曾見過沒有妖氣的妖怪。
他急忙問了大長老,不知為何,隐瞞下了遇見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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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老以為他是在常世聽了一耳朵的話本,便與之探讨了片刻,也沒太在意。
過了幾日,越三郎再出去,路過那日的院落,鬼使神差地飛了進去。
餘夢之依舊坐在那個位置上,低着頭仔細繡花,手腕上下翻飛,沉靜無比。
越三郎看得愣了神,也依舊探查不到她的妖氣。
他不自覺地走近了些,起先是落在她頭頂的樹梢上,栀子花的氣味陣陣傳來。
沒多久,他便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落下去,站在曬着的稻谷中央看她。
在妖的眼中,人類也是形态各異的,他曉得兩族的區別,只是平時不曾關心,卻在那一刻,神奇地,心,跳了跳。
他還未看多久,餘夢之忽然擡起頭,便這樣看見了他,一瞬之間,他全身都僵硬了,聽見餘夢之的聲音道:“你來啦。”
他疑惑地眨眨眼。
“不要害怕。”餘夢之微微笑道:“我不會靠近你,你吃吧。”
他想了一會兒,看看周圍的稻米,這才明白過來:她眼中的自己,不過是一只燕子而已,一只被稻谷的香氣吸引而來的燕子。
餘夢之說完,停下手中的活,視線投過來,仿佛要通過眼神告訴這只燕子,她并沒有惡意。
越三郎不知道那天的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竟彎腰用短喙咬住幾粒地上的稻谷,當着她的面咽了下去。
她便笑得很開心,低頭繼續繡花。
他只覺得看她笑,無比心滿意足。
大約便是從那日起,他的心中住進了她,久久泛起漣漪。
日子一天天地這般過下去,幸福的時光總是很快,秋日一到,越三郎這才有些急了。
有媒婆上門向餘家提親,對方是什麽人他并不認識,除了餘夢之,旁人他也并不在意。
只是他再不在意旁人,如今也不得不在意了。
他跟着媒婆離開餘家,來到城北的一戶人家外,媒婆委婉地轉告那戶人家,餘家并未應允。
越三郎瞧着那是個年輕男子,普普通通,說不上有什麽特別。
他複又回到餘家,再次站在樹梢上看她。她還是初見時的模樣,日複一日地仔細繡花,只是這次,他終于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若說求親,方才那男子便是先他一步求過的,雖然被拒絕了,可至少是讓餘夢之知道有這麽個人的存在。
而他呢?甚至從未堂堂正正地與她相見過。
在她眼中,他只是一只時常來看她繡花的燕子,與貓貓狗狗都無異,終有一日,她會應允旁的誰家來說的親,嫁去別家。
從前不屬于他的,此刻不屬于,将來自然更不屬于了。
想到這裏,他下定決心,最後以燕子的形态看了她一眼,飛到城中一處隐蔽的角落,化為人形,在湖邊躊躇地看着自己的倒影。
不曉得這個樣子,她會覺得如何?
他忐忑地來到餘家,又在門外猶豫了許久,直到傍晚。
隔壁的大嬸甚至主動過來問他:“小夥子,我看你面生,是從外地來的吧?是不是想找餘小娘子訂繡品?”
“我……”
“你不必害羞,餘小娘子的性子極好,你放心大膽地敲門便是。”說着見他還是猶豫,大嬸便主動上前替他敲門。
細微的腳步聲瞞不過他的耳朵,他知道是她來開門了,不禁萬分緊張,臉上不知道該做什麽樣的表情好。
餘夢之打開門,與大嬸熟絡地打招呼,大嬸指着他,道:“餘小娘子,我瞧這位公子在你家門外站了一個下午,都不好意思敲門,大約是想請你幫忙,給繡幅繡品呢。”
她看過來了,與從前看他的眼神不一樣,不再是簡簡單單和笑意盈盈,滿是禮貌的疏離感:“不知公子想要什麽樣式的?帕子、香囊還是衣物?”
越三郎感覺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嗓子眼發緊:“……姑娘眼光好,由、由姑娘做主便是。”
餘夢之點點頭,似乎聽過這種請求,問道:“是要贈予心愛之人嗎?”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是。”
“那我便接下了。”餘夢之站在門裏,輕聲細語。
越三郎趕緊将定金遞過去,定定望着她:“那便多謝……餘姑娘。”
餘夢之亦客客氣氣地回答:“公子客氣了,敢問公子的姓氏,我也好排下去,若不急,便十日之後再來取可好?”
“好,都好。我,我姓越。”他心中着急,卻無法說出拒絕的話,此刻餘夢之說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餘姑娘……”
“嗯?”
“呃、呃,我、我聽說夏家向你求親了?”
餘夢之點點頭,有些疑惑:“越公子怎麽知道?莫非你是夏公子的朋友?”
“嗯……算不上,只是認識。”單方面認識。
餘夢之微微致意:“原來如此……确有此事。”
“那,餘姑娘為何沒有應允?”
“啊?”餘夢之驚愕道:“……我與夏公子并不熟識,他倒是托我繡過幾個花樣,可這總不能……”
越三郎心中沉了沉:他連夏家的那位都比不上,對餘夢之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啊。
若是日後她答允了旁人,他又該如何?
餘夢之見他的臉色不太好看,關切道:“越公子,你還好嗎?”
越三郎恍如夢醒:“……沒、沒事。”
“既然越公子所托于我,我便加緊趕工。請公子放心,我必定認真仔細地繡好。”餘夢之徐徐行禮,轉身進屋。
他看着餘夢之關門進屋,怔怔地:“多謝餘姑娘。”
入夜,越三郎回到烏衣國,大長老窩在燕窩中閉目假寐,在他回來後叫住了他:“三郎,你回來了。”
“是。”
“今日在外面做了什麽?整整一日未歸。”
越三郎想了想:“我……我見人間盛景如畫,一時流連。”
大長老頓了頓:“三郎,你還記得你大哥的事嗎?”
越三郎自然記得,烏金燕這一族時常出門的燕子,便同他一般喜歡親近人類,他大哥和二哥皆是。
大哥十多年前在外,愛上了一個人族女子,人族的壽數遠不及妖族,他大哥便悄悄同那女子立下了烏金燕一族,一生一世的血契,與她同生共死。
起初二人琴瑟和鳴,倒是一樁佳話。
大長老嘆氣:“你大哥一事,我當初并未阻止,只教他謹慎行事,得所求,便守所求。只是成親前,他還是不聽勸告,如實地告知了那女子,自己的身世。
此番舉動,他是為二人親好,無所隐瞞,可那女子見過他變回原身後,驚慌失措,竟還請了道觀的道士來做法,驅魔除妖……”
越三郎低頭仔細聽着:“大哥被那老道傷重,從此再也沒去過外面。”
“他雖從不提這些,可這些年,你也見過他是如何了。”大長老道:“即便如此,你仍舊也要走上這條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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