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雨聲

第7章 雨聲

阮雨聲視角

小學六年級那年，阮雨聲轉去了一個新的學校讀書。

班裏的新同學都非常歡迎他。女生們經常偷看他，往他的桌箱裏塞信、零食和禮物。男生們都愛和他玩，很聽他的話，一口一個聲哥叫他。

所有人都很喜歡他，除了一個女孩子。

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她長得很漂亮，卻總是一本正經地板着個臉，很少會笑。但還是有很多人揚言要追她，她的桌箱同樣被禮物和信塞得滿滿當當。

好像從他轉來的第一天起，她就很不喜歡他。

那天全班同學都擡起頭來，彎着眼睛沖他親切友善地笑。只有她淡淡瞧了他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去讀課本。

但意外的是，當時的阮雨聲并沒有對她印象不好，反而覺得她很特別，很好玩。

他喜歡逗她，願意惹她生氣，因為她總是冷冰冰的，只有生氣的時候，會瞪眼睛，會臉紅，會動手打人。

他因此而見到了一個生動而真實的葉潇，一個別人眼裏沒有見到過的葉潇。

但偶爾他也會把她弄哭。

她其實并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子，因為他親眼見到過，她和別人鬧矛盾不會哭，挨了批評不會哭，摔倒受傷還是不會哭。

好像只有在自己面前，她才會特別愛哭。

或許是因為認準了他很害怕她哭吧，她很喜歡用這一招來對付他，并以此來威脅他什麽事都得聽她的。

小公主。

阮雨聲腹诽，卻并不惱，依舊願意無條件地讓步去包容她。

誰叫她只在自己面前才任性得像個小公主。

她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小公主。

***

小學畢業那天有個女生給他塞禮物，還向他表白了。

阮雨聲對這個女生沒什麽印象，但好像聽葉潇提起過她。兩個人之前發生過争執，葉潇很不喜歡她。

他還沒反應過來，女生就把東西扔到他手裏走了。

葉潇很生氣。

她非常非常生氣，轉身就走，說什麽也不肯理他。

不理他也就算了，還說把他給她的禮物給扔了，并且讓他莫名其妙失去了她給自己的那份畢業禮物。

阮雨聲也很生氣。

他不再追着她跑，站在原地不動對她放狠話。他說，你不等我我可就自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其實他自己心裏清楚，他放的狠話一點都不狠。因為怕會惹她哭，他不敢兇她，放狠話的時候還拖着調子，與其說是一種威脅，倒不如說是一種讓步和妥協。

葉潇沒有等他，自己氣鼓鼓地回家了。

阮雨聲想，等初一開學的時候，他一定要把屬于自己的禮物給要回來。

那可是葉潇專門給他準備的禮物。

***

然而他并沒有預料到，那天他放的狠話竟然成真了。

很多年後，阮雨聲想，那天他不該對她說那樣的話的。即便只是在賭氣，他也不應該對她說那樣的話。

因為他不曾料想到，十二歲那年的盛夏，的的确确見證了他們倆之間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分別。

未來很多年後的他們，最初就是在那條林蔭路上走散的。

爸爸一直在市裏做生意，很少回家。媽媽辭去了縣裏小學教師的工作，打算去市裏一家薪資更高的私立中學任教。

其實媽媽不說他也知道，她執意要搬到市裏去住，是為了去看住爸爸。媽媽和他說過，爸爸可能在外面有人了。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願意搬走。他又喊又鬧，媽媽被他氣得撫着額頭瞪着他說：“你要是不同意搬，就別要你這個媽，也別要你這個家了！”

那天他被媽媽拖上了火車，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來得及和她說。

***

阮雨聲發現，自從把家搬到市裏之後，爸媽的矛盾開始變得越來越多。他們各自的工作都很忙，幾乎很少回家，回了家也總是吵架，一吵就停不下來。

“你什麽時候能改改你整天嬉皮笑臉的德行？”媽媽紅着眼眶對他說，“你該成熟一點了，小聲。”

于是阮雨聲學會了收斂性子，不再嘴貧話多，不再沒心沒肺。

鄰居家的叔叔是他爸爸在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和爸爸的關系還不錯。于是爸媽工作忙的時候，會讓他自己去鄰居叔叔家吃飯。

鄰居叔叔和阿姨也經常不在家，只有一個奶奶在。還有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妹妹，叫黃伊澄。

小女孩很喜歡他。她嘴甜，愛笑，喜歡叫他雨聲哥哥，像個跟屁蟲一樣，走到哪裏都非要粘在他身上。

不知道為什麽，和黃伊澄相處的過程中，阮雨聲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另一個小女孩。

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小公主，葉潇。

她很兇，不愛笑，更不會主動粘着他，反而每次都要讓他追在她身後跑。

她比他小半歲，卻永遠不可能和黃伊澄一樣，用甜美的嗓音開口叫他哥哥。

她只會兇巴巴地沖他喊：“阮雨聲！”

阮雨聲。

阮雨聲。

他不知道她這幾年過得好不好，還愛不愛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聽她兇巴巴地喊他阮雨聲。

***

中考他考了全市第二名，然後他聽說，考第一名的是一個叫葉潇的女生。

市實驗早就把錄取名單貼在了大門口，他在紅榜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恍惚間，他好像又聽見那聲兇巴巴的“阮雨聲”了。

于是他飛快地跑回了家，和媽媽軟磨硬泡了好半天。媽媽終于不強迫他去讀私立高中了，答應他讓他去市實驗。

那個暑假他的心情很好。

每次模拟考穩居全市第一名的阮雨聲，在中考時馬失前蹄，卻依然美滋滋的，并沒有表現出任何失落不平。

“輸給她可以，輸給別人不行。”阮雨聲對他的那幾個朋友說。

幾個哥們露出了嫌棄的笑。

兩個月，再過兩個月，他就可以見到葉潇了。

再次見到，那個讓他想念了整整三年的，他的公主陛下。

***

阮雨聲再次見到葉潇是在開學那天中午。

食堂裏，黃伊澄端着杯咖啡大聲地喊他。他擡眼望過去，看到她被身邊幾個打鬧的男生撞了一下，手裏的熱咖啡嘩啦一下灑在了旁邊那個女生的身上。

那個女生不是別人，是葉潇。

他想念了三年的葉潇。

阮雨聲幾乎是片刻不待地穿過人群沖了過去，看到她身前的校服被咖啡黏在了身上。

剛接好的咖啡，她肯定被燙得很疼。

阮雨聲心裏一陣煩躁，第一反應是特別想去找剛剛那幾個打鬧的男生算賬，甚至有點遷怒非要買這杯咖啡的黃伊澄。

他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脫下來遞給她，然後看到洛一川也跑了過來，同樣把一件校服給她遞了過去。

她終于肯擡起頭，卻沒看他，而是看向了洛一川。

然後，她接過了洛一川手裏的校服，轉身跑出了食堂。

阮雨聲整個人都很懵。

他好像被她當作了一個陌生人。

她不記得他了嗎？真的就這麽輕而易舉地不記得他了嗎？

他們也只是分別了三年而已。

“你倆認識？”他忽然怔怔開口，問洛一川。

“嗯，我倆暑假在一個補課班上課。”洛一川碰了碰他的胳膊，忽然說，“我喜歡她。”

阮雨聲怔了一下，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真的啊一川哥！”黃伊澄忽然一臉興奮，熱切地說，“這個姐姐是我們班的，我幫你追她怎麽樣？”

洛一川笑了下，大方說：“好啊。”

阮雨聲沒有說話，視線仍舊落在空蕩蕩的食堂門口，愣愣看了很久。

“雨聲哥，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和這個姐姐是小學同學。但我怎麽感覺她像不認識你了啊？”黃伊澄一臉困惑地問，将他的思緒拖了回來。

他卻依舊什麽都沒說。

***

那天中午他心裏不痛快，飯也沒胃口吃，直接去籃球場打了兩個小時的球。

等抱着球回班的時候，忽然看見葉潇出現在了他們班的門口。

手裏拿着洛一川給她的那件校服。

她是不記得他了嗎？

阮雨聲想，他還是應該主動和她打個招呼。

他高聲喊了下她的名字，對她笑。她卻起身就走，看都不看他一眼。然後，她和洛一川一起回教室，和他迎面撞上。

他聽見洛一川很小聲地問了句，你們兩個之前不是認識嗎？

葉潇只是冷冷地回答了兩個字。

她說，不熟。

***

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他和黃伊澄一起回家。黃伊澄忽然對他說：“雨聲哥，下午我和潇潇姐聊天，還聊到你了呢。”

阮雨聲腳步一頓。

“我和你說一件事，你可別生氣啊。”

“本來我想你倆是小學同學，就想問問她你小時候什麽樣。但是她說，小時候的事她都不太記得了。”

“後來有個外班的男生來給她送奶茶，我看她也沒有表現出很開心，幾乎沒什麽反應。我就問她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阮雨聲忽然擡眼看她。

“我還問她喜不喜歡你這樣的，她說不喜歡。”

“我感覺她應該會喜歡一川哥那種吧，畢竟一川哥比你……沉穩點。”

“但是我喜歡你呀，別人我都不喜歡，我就只喜歡你。”黃伊澄說着就要把臉往他懷裏蹭。

阮雨聲一下躲開，黃伊澄差點摔倒。

“雨聲哥！你怎麽這麽讨厭啊！”

“你是不是小時候也沒少欺負潇潇姐？難怪她讨厭你，不記得你！”

阮雨聲從來就沒覺得黃伊澄這麽招人煩過。

因為鄰居奶奶對他的照顧，他一直把黃伊澄當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照顧和慣着。但就算是慣自己的親妹妹，也總歸要有個限度。

“你是不是又和別人說我是你男朋友了？”阮雨聲忽然沒好氣地開口問她。

“我沒有！”黃伊澄愣了下，然後一臉無辜地沖他吼，“我說你是我哥，也一直管你叫哥哥，是她們自己八卦亂說的，我又管不了她們怎麽說！”

“你要是因為她們亂說就不理我了，我就回去告訴阮叔叔說你欺負我！”

每天就只知道拿他爸來威脅他，阮雨聲被她煩得頭疼。誰叫他爸的生意離不開黃伊澄爸爸的幫助，所以一旦他惹了黃伊澄不高興，他爸就會回家罵他教訓他。

黃伊澄惹得他煩，他卻懶得和她計較。因為他心裏有一件讓他更煩的事。

他喜歡的女孩，好像連他是誰都不記得。或者是因為讨厭他，故意裝作不記得。

***

人長大了總是會變，對人和事物的看法也會變。

阮雨聲想，大概小時候的葉潇還覺得和他打打鬧鬧挺開心的，而如今長大成熟的葉潇，卻開始讨厭自己這種咋咋呼呼的男生了。

葉潇變了，他也變了。

比如現在，他在發覺葉潇不理他的時候，不會再像小時候一樣黏上去追着她問為什麽了。

也不會在得知洛一川喜歡她後，直截了當地和洛一川說，我也喜歡她，咱倆得公平競争。

收了性子的阮雨聲，不再像小時候一樣，不管是說話還是做事都不管不顧。

然而無論是曾經的阮雨聲，還是現在的阮雨聲，喜歡的人都一直是葉潇。這件事卻從來沒有改變過。

他知道洛一川在課間的時候不和自己去打球，是因為要去找葉潇。所以每次他都會主動和洛一川說陪他一起去。

細碎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漏進教室門口，将她周身的輪廓打亮。琥珀色的光影裏，他遇見了好多好多個葉潇。

穿了一條新的紅色格子裙的葉潇。

熬完夜眼睛冒着水光的葉潇。

把長發剪成短發的葉潇。

有時候他會想，洛一川眼中的葉潇，大概和所有人眼中的葉潇是一樣的。那個葉潇冷清，不愛說話，禮貌得體，事事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完美。

但那不是真正的葉潇。

只有阮雨聲知道，葉潇也會累，也會在被捧上雲端後害怕自己掉下來，也會對自己沒有信心，所以才會學起習來連命都不要。

葉潇很累的時候，也會想找人發脾氣，可是當她找不到那個人的時候，就會選擇自己憋着。

所以小時候她才會一看見他就朝他吼：“你去哪兒了阮雨聲！”

她問，阮雨聲，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讨厭？

你會不會把我現在這個樣子告訴別人，然後和他們一起來笑話我？

阮雨聲說，我哪敢啊，不敢讨厭你，更不敢笑話你。

我怕你打死我。

葉潇笑，笑着又哭，惡狠狠地警告他說，以後我再想找你的時候，你不可以讓我找不到你。

同樣的，你難過的時候也可以來找我。我不會笑話你，也不會兇你。如果你實在太難過的話，我還可以讓你兇我一下，但是只能一下。

只有阮雨聲知道，葉潇其實脾氣很壞，有時候甚至特別蠻不講理。她打人的樣子很兇，力氣會比別的女孩子大很多。可她也很好哄，上一秒眼圈都紅了，下一秒就能被逗得笑出來。

他喜歡的，是旁人眼中也葉潇，也是自己眼中的葉潇。

他喜歡好的葉潇，也喜歡壞的葉潇。

他喜歡的，從來都是全部的葉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