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西湖有雨
西湖有雨
昔日裏,光陰如同被蜘蛛網不斷接着。
看不清,更觸摸不及。
已經又是一年的冬天了,南城很早便下起了雪。
孟春書裹緊身上的圍巾,走在皚皚白雪的街道上,深深淺淺的腳印将綿軟的雪壓實。枯枝紮成的掃帚又将它打散,被清掃幹淨。
裸露的街道是深灰色的,像煙灰缸裏陳年的積灰。新鮮的雪像是剛從眼上掉落的灰,還是白的,不過一會兒也會變的。
她穿過長長的,空無一人的街,直到看見賣烤紅薯的阿叔,一旁的人圍着爐烤火,手裏掰開紅薯,吃得正香。
“陳景和!”隔着很遠,孟春書已然大聲喊他,“背着我偷吃,你還是我哥嗎?”
當她走進時,手心突得多了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沒少你的,冬日寒,暖暖手吧。”
孟春書有些呆地看着手中的烤紅薯。打開袋子,聞着濃濃的香,掰開紅薯,放進嘴裏。
她突然有點想流淚,抽咽的樣子被陳景和瞧見。原本喜笑的嘴角一瞬間放下,“怎麽,宋文禮欺負你了?”
“我就說怎麽沒事想來找我,你說什麽事,我立馬幫你收拾他。”叽裏咕嚕說了一大堆。
孟春書卻噗嗤一笑,“原來你這樣想他。”
“我沒有被欺負,只是想你了,烤紅薯太好吃了,幸福到要流淚了。”
他借着她的傘,抹去她眼角的淚花,“去你之前想去的那家貓咖好吧,外面冷,摸摸貓,喝點東西吧。”
她點點頭。
二人的背影在雪景中離去,唯剩下賣紅薯的阿叔,帶着厚手套,站在爐子旁烤火。
孟春書自小是很喜歡貓的,可惜唐憐總說着她年紀小,家裏也無人照料,一直沒有養。後來因為生命的緣故,她也無法控制自己。
現在她和宋文禮商量過,說春暖花開之際,他們一起養兩只貓,一只孟春書最喜歡的藍貓,一只宋文禮喜歡的橘貓。
他說她就像橘貓,有着自身的文化傳統,不會遺棄,所以總是自守,讨人喜愛。
想着當時他的笑,她突然沉淪。撫摸着懷中的橘貓,她說起自己最近的生活。
陳景和就這樣靜靜地聽着,他一直是個很好的聆聽者,偶爾托着腮看她,偶爾撸撸手上的貓,拉着小貓沖她笑笑。
“陳景和,我離開家很多年了,一直不間斷地吃着藥,大概率除了你、文禮和楊真也就沒人陪着我了。”她當作無事發生一般随和,但聲線下意識地發顫,“楊真前段時間死了,是自殺。”
她撓着小貓的下巴,小貓也舒服地躺在她腿上向她撒嬌賣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像是懂孟春書此時的心情一樣,也透着隐隐的哀痛。
而她失神落寞着,“她走的時候,一切遺物都只是她的負擔和累贅,衣物藥品被一大堆一大堆地扔走,我當時在想,她是走了,但帶走的真的是潇灑和自由嗎?我有些說不清。”
“她就在浴缸裏待着,直到醫院來人帶走她的屍體,和警察說明她是自殺,然後走一些程序,屍體現在還在醫院太平間放着,過段時間就将成為醫學生的大體老師。近三十年的人生,到頭來只是一些程序而已,然後走掉了。”
“如果人生還有意義,死亡不過終點,好像活人的回憶是那樣重要。以前看過一部電影,裏面說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當所有人都遺忘他時,當時我哭得稀裏嘩啦。想我死的時候還有人會去記挂我嗎?”
“楊真走了,尚且我還未忘記她。但終有一日,或許我無法再去記念她,她的人生,活過那麽一場,什麽都沒有,連同自己都沒有感知。那時怎麽辦啊?”
“這些年我自殺過很多次,都是你和文禮幫助我,總覺得虧欠你們了。但又覺得,糾纏着糾纏着好吧,人就是與人不斷糾纏着,才有想活下去的欲望。”
那一刻孟春書的表情陳景和不知如何形容,摻雜着落寞、蒼涼,像是凋零的樹,在破敗的厄舍府旁,被命中注定折磨着,所以痛苦着。
還有些對于生的渴望,那種希望像是冬日白雪覆蓋的街道上,一場屠殺剛剛經歷,炙熱的血還在蒸騰凍幹,新雪已然降臨。标志着新生的冬之神莅臨人間,卻不是拯救深陷痛苦的人類,而是勸勉,“請不要怪罪我,我的信徒,信奉會使你們不那麽痛苦。”
而生,是這樣的街道上的一盞路燈,或許光芒微弱,但是溫暖的,比冬雪更溫暖。
陳景和一下笑,“春書,我該如何說你。”
“我想他已然安慰過你,我只能試着和你說。”陳景和組織着言辭,“我和文禮幫助你,陪伴你,是因為我們愛你春書,春書,你小時候總和我說,你想要好多好多的愛,就算愛是深海,你也甘願死在自己的最恐懼裏。”
“可你又說,你不是缺愛的人,你是一個被愛暴力的人,一個被愛毀掉的人。我知道你的矛盾,也懂如何去愛你。可現在我只能聆聽你,像這樣陪着你。”
“不要死,春書,就算是為了我和文禮。”
“活下去吧,春書。”
孟春書始終低着頭,一滴淚落在小貓身上,而它更加靠近她,頭蹭蹭她的手,好像在安慰她。
而她們呆了很久,繼續分享着生活中的瑣事。
分開時,陳景和抱了抱她,他的聲音在她耳旁很輕:“春書,我們愛你。”
她點點頭,“我也愛你們。”
陳景和将孟春書送到公寓樓下後,目送她進去後才緩步離開。
單人的腳步踩在兩人的路上。
他沒有說——這些年我一直有看你的文章,以往你發表過的雜志,每一冊都有收藏。曾經你寫過的《邪惡童話》,是一篇關于綁/架和強/奸的文章。
他為其中而痛——
“印象裏,他們是互相舔舐傷口的堕落之子。”
而他會說,“印象裏,西湖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