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遺書內容
遺書內容
親愛的文禮、哥哥陳景和:
見字如面,我是孟春書。
我想你們一定會在收拾我的遺物時,在某一個筆記本中翻找到這封信,并且帶着哀痛打開它。因為這封信太獨特了,是我預料到我的自殺前為自己寫下的最後一封遺書,它的名字叫《我人生中遺失的三樣東西》。
首先我需要發自內心地感嘆一下愛的偉大,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想過無數次死亡,可我都覺得那太痛苦了,當我在病床上氣息奄奄地看着你們,你們眼中深沉的愛意時,我的心更像受到了重創一般。
所以我活到現在,不是我懼怕死,而是我愛你們,同時你們愛我。我一直是一個不缺少愛的人,即使這份愛意的表達有時太過激烈,我也原原本本地承受下來。可我要說,我并不是為了愛我的人而活的,是因為我愛的人,我愛的你們,才步步艱難地走到今天。
我感謝你們這些年對我的關照,特別是我的心理醫生何醫生,在寫下這封信前兩天我再一次沒有預約就找上了她,幸好她正在休息,并不介意我這樣一個病患冒冒然前去尋找她。那天談論的話題我有些忘了,我記得我從她吃的便當開始,從每個季節應季的蔬菜說起,說到了強/奸的話題,我很佩服我自己可以拐彎抹角地提及我真正想談論的話題,那就是性、暴力、犯罪。
何醫生從心理學上和我聊了聊犯罪者的心理,包括被害者在創傷後的應激障礙,留下的陰影導致很多人還要吃藥看醫生。她感嘆青春好年華的少男少女要承受這樣的事情,順便痛斥了犯罪者的行為,還有問候他們的祖宗十八代。
那天是我十分輕松的一天,因為我終于從我身邊的人口中聽見了那樣的話——“施暴者就應該被問候十八代後又被自己的十八代祖宗問候。”當時我笑了,可能教出這樣的施暴者,是否也有基因的問題呢?要多少代的血液交換,多少代的教養才可以培養這樣的人啊,他們是會被包庇的,随後我笑不出來了。
何醫生下午兩點半就要面見她的複診患者,也是一個很年輕的孩子,聽說是因為家庭問題導致的心理疾病,目前正在休學。我再次發自內心地希望這個孩子好,但事實我沒有見過他。這不重要。
景和哥那幾天應該出差去了蘭城,以至于我們上一次見面還是過年的雪夜。而這一次,應該是在我的葬禮上,看着那個平靜的,端着一抹溫和的笑,儀态端莊的我,他應該會突然想起以前我還沒有生病時,大概是在我讀高一,當時我還是這樣的。
不過後來我的精神狀态一路下滑,在療養院裏我幾次對護士發脾氣,她們就采用對待不正常人的方式對待我,然後我聽話了,吃藥出院。這段時間我已經完全從那個乖巧的小女孩變成了性子乖張、心理扭曲的今天你們所見的孟春書。
還是要說起你文禮,我的愛人,我的兄長,陪伴我成長的那個現在最愛我的人。其實在此我停頓了三十分鐘左右,我不知如何去面對你,将這一切告知與你,你會恨我還是厭我,或是和原來一樣愛我我都想過,随後我又哭了一次,從我這些年寫的最好的文章裏找出了那一篇寫給你。接下來的話可能不再有邏輯,可我希望你可以看完。
我終于有勇氣去告訴你,這些年來,這些事情壓在我的心底,無人可以訴說,它逐漸成為一條最隐秘的疤痕,大概在我的私/處,或者是某塊布料包裹的媽媽說一定不可以給別人看的地方,無數的荊棘包裹着它,無數層秘境迷夢保護着它,我的疤痕,我的失去.........
我曾經被莊明成強/奸,在我的十四歲..................(內容不過多重複,詳見楊真葬禮一章。)
而後,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老師的“情人”,相信我,這并不是不願意的,可我為何不說出口?
大概是當某天母親看見我身上洗澡時搓紅的脖子,竟然不受控制地掐住了我,我知道,她會殺了我的。如果她知道的話。
還有師母和姐姐,還有你和阿姨。你們都會如何看待我?我敬愛的師母是個極其溫柔的人,我無法想象她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看着她的丈夫。她會說什麽?到底會斥責我,斥責我的模樣還是穿着?老師說我是美的,我的美是不屬于我自己的。
那這屬于誰?是他還是這個世界?我不願多想這句話。我不知道姐姐那天為什麽要離開,因為她知道嗎?她只是她敬愛的父親、我敬愛的老師要對我做什麽,對嗎?不然她不會拿着可憐我的眼神看我,不會迅速地逃離家裏。還說她,難道她.........我同樣不願去想。
我只是将這一切怪罪于我,有一刻是這樣的。随後我開始罵自己,罵孟春書是個讀書也被封/建思想囚住的呆子!愚昧者!
但這一切到底該怪誰?我不知道。
事實上,為什麽不說出口,應該還有幾分羞恥和害怕。四十多歲的男人很明白十幾歲小女孩心底對于性的恥辱,她們連聽見penis、breast這樣的詞語都要羞得不行,月經時借個衛生巾都要小心再小心藏在口袋裏,以防小男生看見。更何況她們買衛生巾時要還用黑色的袋子,這是店家的習慣,同時這層黑色的塑料袋包住的不僅有一包衛生巾那樣簡單,還有我們的恥辱,對于兩性的天然有的恥辱。可我時時在想,這何不是人文的符號而已。
自然,對于以上的想法,雖然現在我并不再有,衛生巾和來月經并不是羞恥的事情,包括兩性生理結構也不再成為謎語,但必須承認,以前的我同樣恥于如此。大概是,在那之前,我生活在一個完全沒有性/教育,或者性不被認可,被隐藏的環境裏。
親愛的師哥,或許你記得西方文學中那樣暴露在文字中的性,我并不抵觸這個。但東方習慣的欲抱琵琶半遮面讓我們更加內斂,這也是從以前到現在仍然有人覺得這是羞恥的,也仍然有人覺得可以加以利用這點去犯罪。
十四歲的我,在模糊理解了penis、Vulva這樣的詞時,有一人用他的行為讓我恨上coitus,甚至直接恨上男性。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我清楚地知道棒棒糖和penis有什麽區別,我知道coitus意味着什麽。中國古代神話當中女娲伏羲的交尾也是coitus,可他們的coitus是神聖的不是嗎?創造人類的神啊,他們為我們留下了一個這樣直接暴露又隐藏極深的議題。
倘若只是繁衍,這樣的詞算不得粗魯。可人類的人文社會啊,我們所擁有的情感和羞恥感,它總讓我們要對一些話題避之不及。
我不明白這樣有什麽意義,或許為了防止未成年之間不成熟的coitus吧。可為什麽,沒人告訴他們還有着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同樣不成熟的coitus呢?我逐漸對這些詞開始迎合,習慣去以這些詞去告訴所有人,這是痛苦的,你們要遠離它。
我是coitus中深深的受害者,可我的羞恥感和自尊心,它們逼迫着我要臣服于性之下。
我開始明白除了love-making和coitus這樣通俗或者正式的詞語外,還有着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們告訴你Fellatio、Lacteal intercourse、Lick the clitoris........當真正有一股semen進入你的體內或是口腔,然後順着食管到胃裏時,我的身上不再僅有一種隐秘的恥辱了,我靈魂的門被有心之人打開,那一刻,我不再有恥,只有罪。助纣為虐、為虎作伥,那個人說的應該就是我了。
十六歲那年我發燒,前往醫院說是闌尾炎你記得嗎?那天,在阿姨的蛋糕之下,還有一抹接近透明色的混濁液體,同樣也在我的體內。這就是為什麽楊真會說見過我的原因了,我一直在看心理醫生,從每次我說有事,實則是和景和哥離開時,我就已經在看心理醫生了。
文禮,你是否會恨我遲遲沒有告訴你,或是因為我的隐瞞而嫌棄我,我不再值得你愛,至少在我死前沒有聽見你說這樣的話。你會和其他人一樣認為我是一個 lascivious slut嗎?你曾吻過我的唇,吻過我的脖頸,吻過我的耳垂,你是否因此而感到惡心呢?
我真害怕你會說是的。文禮,你是那樣通達曉理的人啊,是會因為我隐瞞着你的這些穢亂的經歷生氣,還是因為不再純潔的我生氣?
我從未想過能夠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傾慕着你,仰望着你。我原想就這樣,做你的師妹,在這樣禁/忌的關系之下,看你幸福地活下去,然後我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去死了。在這世上,你是我最後留戀的人。
可那個春天,你蕩起我的秋千,你說四海同天。我想,我可不可以就占你的一點光就好。博爾赫斯說愛上一個人,就好像創造了一種信仰,侍奉着一個随時會隕落的神。我想是啊。你是我岌岌可危的高臺月,月亮在地上就不是月亮了,就變成了随處可見的一抹燈光。
我仍保持着我愛你,可我不希望我們的相愛順理成章地在一起然後結婚。我是這樣死板的人啊,體內血液逆施倒行、張狂叫嚣,痛苦的人,怎麽可以依偎着一點幸福而活下去呢?
此時我寫了一首詩,我講它命名為《和我死在地獄裏》。
我身上有着久久的哀愁,
已經融入骨髓、血脈 ,
滲透進每一個細胞當中。
擁抱我,
直到你我交融,
暴烈地去愛。
扇紅你的臉,
打到血液噴濺、骨碎肉傷(注:不是家暴)
癱軟在地、天旋地轉、死亡只在一瞬間,
此時, (拒絕家暴!!!)
親愛的,我愛你。
愛我。
就要承擔被我拉下地獄的風險,
那此時,
親愛的,你還愛我嗎?
你該知道,我不敢愛你,更不能愛你。
好吧,提起這封信的名字——《我人生中遺失的三樣東西》。
一是我童年的純真、對文學的渴望、對愛的期待。
我早已經不恨我的母親了,也不恨我那軟順于母親的父親,我不需要知道他們愛沒愛過我,是否是因為他們第一次做父母,不知如何愛。順便辯解這句話,我也是第一次做孩子。沒必要用這樣的話相持對方。
但我恨,恨莊明成,我恨他,當然恨他!我恨他毀掉了我,毀掉了我對于老師的敬、對于文學的尊,愛,對于你們的愛。
這是我在前十幾年人生中遺失的三件東西。
二是我的靈魂、思想、構成。
我的心理醫生以前說我是個靈魂不僅完整,并且還更豐富更複雜更深奧,我愛我的思想和靈魂。可藥物讓我不再能好好思考,我遲鈍、擰巴、固執、矯揉作态,我的思想逐漸分崩瓦解,那本該是多麽困難的事情,我就這樣輕易地做到了。或許更小的時候,在我讀到《仲夏夜之夢》時,裏面海倫娜對狄米特律斯說:“And even for that do I love you the more. Please let me follow you even I am like your dog.(即使這樣,也只是使我更愛你。請讓我跟着你,哪怕我像是你的狗。)”
她繼續說着:我是你的一條狗,狄米特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讨好你。請你就像對待你的狗一樣對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許我跟随着你,雖然我是這麽不好。在你的愛情裏我還能要求什麽比一條狗還不如的地位嗎?但那對于我已經是十分可貴了。
讓我想,“構成”。這個詞在我的生命中到底意味着什麽。愛是我構成的一部分,這當然。還有痛,還有細微的我說不出的,我的生命大部分只由愛與痛構成了,無論是知識還是文字,音樂還是自然我都無法冷靜下來。它們是我構成的第三部分。
而現在,我的構成已經開始離我遠去,他們越走越遠,就像着急要去歌舞團表演一般遠離我。而我必須快去追回他們,騎着馬車,我想離開。
三則是我愛的人、愛我的人,和我自己。
我最後要抛棄你們,因為我要去追尋我自己了。我說過,一切都只不過是塵埃的運動罷了。人的生離死別,都只是塵埃的運動。而此刻我不想與世界周旋,就讓塵埃落定,你們盡情去享受你們的生命。你們年輕、活力四射、敢愛敢恨、真誠、熱烈、不屈命運,勇敢、堅定,你們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
而我,要去追尋生命的本質,也就是自我的歷練。我發現這件事不一定在于生。太久了,我們都在研究死後的世界。無論是中國的鬼魂、陰間,還是西方的極樂淨土、天堂地獄。就讓我去看看吧。
你們都知道我是一個唯心主義者,我相信靈魂這一說,或許還會有投胎轉世,或許沒有了。這沒關系,親愛的,你們請好好地活着。
我愛你們。
20××年,3月,6日。
春書落筆
于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