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倒是你啊,別後悔
第十八章 倒是你啊,別後悔
在等待左穎睡醒那段時間,陳南鶴一個人在小城裏走了走,天剛剛亮,朝陽穿過已經荒廢掉的廠房絲絲縷縷照過來,幹冷的空氣并沒有溫暖分毫。
陳南鶴漫無目的走在小城最大的主路上,看着兩旁低矮斑駁的老式樓房,假花假草裝飾出來的綠化帶,早起謀生的面容疲倦的老鄉,還有與精致毫不沾邊的店鋪櫥窗,想象着他過分精致的老婆是如何在這裏踉跄着長大的。
左穎或許永遠不知道,在很久之前,陳南鶴就已經拼湊出了她窘困又無助的年少時光。
根本不用左冷禪那通揭穿她老底的電話,那通電話只會讓陳南鶴覺得她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頑強,也更加清楚了一些,她走到今天費了多少力氣。
在原路走回去時,陳南鶴低頭盯着人行路上松動的地磚想,某種程度上他是佩服左穎的,如果換成是我可能早就被生活絞殺幹淨了。可反過來他又假設,如果讓左穎來過一遍他的人生呢,不知道會不會也做出一樣的選擇,或者更甚。
陳南鶴繼續假想時,突然接到陳偉浩的語音通話。
陳偉浩大半夜被陳南鶴叫醒處理左斌的事情,頭暈腦脹的忙了半宿,才回過味來事情的嚴重性,電話裏焦急地問陳南鶴左穎砍人會不會判刑,用不用幫他找律師?又說讓他放心處理家裏的事,公司別管了,尚智遠今天會先來北京這邊,他問起的話我幫你編個話。
陳南鶴這才想起來今天原本有個品牌活動的,是跟一個當紅炸子雞藝術家談出聯名款的事。這個聯名原本是陳南鶴提出的方案,可老尚還是交給尚智遠去主抓。陳南鶴電話裏讓陳偉浩随時同步自己情況,又解釋了一下左穎家的事,說他現在要去派出所把老婆接出來。
當時陳偉浩隔了幾秒鐘,試探着說:“你們倆要不趁這個機會,把話都說開,好好聊聊。”
陳南鶴本能地怼了句:“用你管?”
陳偉浩壓低了聲音,帶着點小心翼翼:“她要是知道你不止是一個設計,以我對她的了解,你就不用擔心她跑了。”
“我什麽時候擔心她跑了?”陳南鶴氣急敗壞,喊了起來,“而且你怎麽了解她了?”
陳偉浩見他炸了毛,迅速挂了電話。
陳南鶴剛巧走到派出所門口,他沒有進去,而是坐在臺階上點了一根煙,心緒平複一些後,他盯着那根快燃盡的仿佛一座迷你火山一般的滾燙煙頭,屏住呼吸,兩根手指用力撚上去,星火燼滅,煙灰徐徐飄落。
他當然理解陳偉浩的用意,他難道不想徹徹底底坦誠相見嗎?事實上從知曉左穎去公司查他那一刻,他非但沒緊張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像是終于吐出了那塊壓在胸口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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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左穎用她鋒利的爪牙扒了他的皮,對着他本質裏已經糟透了的靈魂冷嘲熱諷,為了解氣也可以砍上幾刀,踩上幾腳,他不介意,大不了還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捂着頭蜷縮着等待一切結束。
他希望左穎一層一層的,把他所有的僞裝揭穿,而不是由他自己來做。
他不敢。
他能承受被遺棄,被鄙視,被最親密的人将他連根拔起,再在他最薄弱的位置施以酷刑。
可他無法主動割舍,他的那些刺只是虛張聲勢,他懦弱,他承認。
可這樣耗下去,他又覺得自己過于自私和卑劣。
“不行,”陳南鶴感受指腹間的灼燒,告誡自己,“她還沒有完全從一個泥淖中爬出來,我不能再把她拉到另一個裏面去。”
他聽到了身後高跟鞋的踢踏聲,比她平時的腳步聲浮亂了些,可陳南鶴還是第一時間辨別出來,穩了穩神,決定面對。
可是當他站在臺階下面仰起頭,看着那個明明單薄到幾乎被抽幹了魂魄,卻強撐着最後一絲力氣站在最上面的人,剛才所有翻來覆去的糾纏都像是那截煙頭一般被他碾碎在指間。
她散下來的卷發幾乎裹住了整個肩膀,風一吹,露出那張一次次輕易要了他殘存不多的理智和底線的眉眼。
陳南鶴聽到腦中一個無賴說,不行,我反悔了,我就是懦弱。
他當時眯着眼睛,看着他老婆,用輕松的語氣調侃她,可心裏想的卻是,我要把這謊言堅持到底,牢底坐穿。
不過那時的陳南鶴沒有料到的是,當天晚上的酒店大床房裏,他正狼狽徒勞地向外散煙時,他老婆出了一趟門匆匆回來,手裏捧着一大堆零食,要跟他玩一個真心換真心的游戲。
最終,還是她露出那鋒利爪牙。
左穎帶着一股銳利的冷氣進來,可臉上的微笑柔軟從容。她手捧一大袋零食和飲料,招呼陳南鶴坐到沙發上,把零食攤在中間,自己拿了一罐啤酒,遞給陳南鶴一瓶營養快線,語氣淡淡的:
“你不能喝酒,你喝小孩的飲料。”
“就沒有大人喝的嗎?”陳南鶴理了理那件敞開胸口的浴袍,坐在她對面。
“不喝拉倒。”
她還穿着陳南鶴的外套,材質硬挺的休閑帽衫将她本就偏小的骨架顯得更薄了,嫌散下來的頭發不适,她用發圈随便抓了抓纏在腦後,低低的紮了個蓬松的馬尾,耳邊綴着幾縷卷曲的發絲。
她坐在一頂射燈下面,陳南鶴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看到她利索地拉開一罐啤酒,用紙巾擦了擦浸出來的泡沫,擡起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而後那雙靈動又詭計多端的眼睛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陳南鶴低下頭,在零食堆裏挑了挑,選了一包辣條打開,卻不着急吃,而是問:
“你剛才說玩什麽游戲?”
左穎雙肘放在膝蓋,傾過身去看着他:“真心話,說真心話,敢不敢?”
陳南鶴嚼着辣條,挑眉看她,意思詳細說說。
“每人問對方三個問題,只有三個問題,是你最想知道的事情,而對方必須如實回答,必須說真話,敢不敢?”
陳南鶴手裏扒着開心果,神色也是耐心細致的,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很擅長這種不動聲色的表演,看似雲淡風輕,實則洶湧的波濤已經将他反複溺死多次了。
他比左穎想象中的要了解她,他太清楚左穎正在用一種輕松的游戲,來獵取最需要的信息。跟過去她那些或嬌蠻或體貼的手段一樣,都是她伸向自己的僞裝過的爪牙。
陳南鶴點點頭。
左穎很高興:“好,那你問吧。想好啊,只有三個問題。”
“為什麽我先問?”
“我還沒想好啊。”她理所當然地說。
左穎想去撕一個酸奶蓋,卻怎麽也撕不開,陳南鶴拿過來,撕開後遞給她,左穎自然接地過來:“問吧。”
陳南鶴又低頭吃了兩個開心果,才緩緩問出第一個問題:“是為了錢跟我結婚的嗎?”
左穎想了想:“是。還有你的房子。”
陳南鶴使壞:“你怎麽确定那就是我的房子?說不定是我租的呢?”
“結婚前我去物業和房管局查過。”
陳南鶴狠狠點頭,并不意外她能幹出這種事,又問:“後悔了嗎?”
“還沒有。”左穎認真想了想 “此刻還沒有,但不敢保證明天會不會。”
陳南鶴眯着眼睛盯着她,表情複雜晦澀:“你還挺嚴謹。”
“最後一個問題了啊。”她提醒。
陳南鶴細細嚼着嘴裏的幹果來舒緩情緒,有點羨慕她能輕松做到這種冷酷的坦誠。既然如此,他也努力調動所有勇氣,試圖自己剝開皮肉掏出一些真心。
可同時腦中泛起許多複雜的情緒,難堪的片段,還有無法言說的自相矛盾的因果,終于在她催促的眼神中,陳南鶴問出前半截話來:“你介不介意我……”
不行,還是沒勇氣說出口。他眼睛酸痛地看着對面他理應最親密,實際卻是隔閡最多的人,正要艱難補充完後半句時,她把話搶了過去。
“哦,你是問我介不介意你是個設計嗎?”左穎爽快說,“也不能說完全不介意吧。我接受。”
坦然一笑,陳南鶴沒再補充。
窗外一輛拉貨的貨車駛過,發出隆隆的聲音,循着敞開的窗戶刺耳地滾進來,暫時打斷了他們剛才險些赤膊相見的交鋒。
待雜聲過後,陳南鶴斂起了散漫,罕見地認真對她說:“到你了。你的問題呢?”
陳南鶴當時做了結婚以來最為坦蕩的心理準備。
“好。”左穎拍拍手上的零食殘渣,深呼吸,流暢地發問,“第一個問題哦,如果你在尚飛只是一個設計,怎麽會這麽短的時間就安排進去一個實習生的?”
陳南鶴蹙眉:“我很好的朋友是尚飛的高層。”
“你這個很好的朋友,是真正的陳總嗎?”
陳南鶴無所謂地:“對啊。”
左穎突然直直盯着陳南鶴:“那如果你找他幫忙簽個訂單,他會答應嗎?”
陳南鶴覺得莫名其妙,沒理解她的意思:“這算什麽問題?”
“回答我,他會幫忙嗎?”
陳南鶴輕輕點了下頭,然後恍然間明白了,冷冷問道:“這就是你的三個問題?”
“對。”
“你早就想好了這三個問題吧?”
左穎承認。
“答案滿意嗎?”
左穎察覺到陳南鶴的冷意,知道瞞不過他了:“托我安排實習生的是鄭慧之,就是那個鄭慧之。她答應我,要跟你簽一個大訂單,能讓我們從中間賺一筆錢的。你以前也說過,這種私人之間簽的訂單操作空間很大。”
陳南鶴靠在沙發背上,低低看着左穎:“所以你想玩這個真心話游戲,就是為了讓我幫你搞錢的。”
“不管賺多少,咱倆平分啊。”
陳南鶴沒回應她,只是居高臨下看着她,臉色難看到令人害怕,左穎垂着眸子,不敢擡頭。
就這樣尴尬沉默良久,陳南鶴才開口,語氣極其冷漠,像是換了一個人:“你還真的是,從頭到尾,都是演給我看的。”
這時吹進來一絲冷風,左穎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突然覺得特別冷,她緊了緊身上陳南鶴的外套,去把敞開的窗戶關上。
而後她故意忽視陳南鶴能凍死人的氣場,繞着他走,準備去睡覺,底氣不足地悶聲說:
“你不同意就算了。”
“我同意。”
他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補充:“倒是你啊,別後悔。”
他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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