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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繞過禦花園,小心翼翼的避開巡邏的侍衛,秦妩悄悄的從小門鑽進了承元殿。
承元殿與扶光殿距離不遠,新帝登基後,封了秦妩做公主,上玉碟,追封她生父為王,母親為超品诰命,恩寵無雙,雖然有人頗有微詞,卻被武将們群起而攻之,再無人敢多嘴。
至于霍謹一個宦官,論功勞足夠直接給他封王,奈何群臣反對,于是只能讓他做了司禮監掌印,又讓他成立了暗龍衛,把朝內朝外的權柄都交到了他手裏,賜了稱號曰九千歲,為表恩寵又專門贈了一座承元殿。
雖然人人眼紅,可看着霍謹大權在握,陛下又對他信任異常,卻也無人敢觸他的眉頭。
秦妩熟練的躲避着巡邏的侍衛和守門的小太監,聽到腳步聲就立刻在無人的回廊下蹲了下來,将自己清瘦小巧的身體隐藏進了無人在意的黑暗裏。
說起來,這和侍衛們躲貓貓的技巧還是當年去禦膳房偷吃練出來的,摸清了他們巡邏的規律,這才能避開人去給陛下偷饅頭吃。
見又一隊巡邏的侍衛過去,秦妩忙起身理了理裙角,将整齊的鬓發微微撥亂了些,輕揉了揉眼尾,看着水中自己眼尾泛紅,微微有些憔悴破碎的無助模樣,滿意的勾了勾唇。
靠近承元殿,秦妩的步伐越發的輕了,仿佛是一只蹑手蹑腳的小貍奴,悄悄的靠近着霍謹的書房。
承元殿是霍謹的宮殿,他不喜那些宮人,又嫌棄人多眼雜,因此身邊只有親衛伺候着,很是冷清。
暗夜裏,書房的燈幽幽的亮着,才讓這空蕩蕩的宮室有了一點點淡薄的人氣。
殿中,男人安靜的翻動着手邊的文書,一本又一本,仿佛不知疲倦,書頁翻轉,溫柔的光影微微晃動,映襯得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也柔和了些許。
半晌,霍謹擡首閉眼,用力捏了捏眉心,端起手邊已經冷掉的茶淺淺潤了潤唇。
聽到窗外的腳步聲,聽水反應很快,“大人,有人,要不要屬下……”
還不等身邊人說完話,霍謹已經睜開了眼,淡淡勾唇,輕擺了擺手,“退下吧。”
聽水應聲退下,重新隐沒在了黑暗裏,而靠近花園的窗微微響動,許久才被拉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露出小姑娘緋色的衣擺。
“阿謹哥哥,快來幫我!”
霍謹嘆息着起身,走向窗邊的步履卻快,單手穩穩的撐起沉重的窗棂,好整以暇的看着那活潑靈動的小姑娘。
秦妩擡頭望着他,見他并不動作,只好踮着腳,毫不避諱的邁開腿,将半個身子探了進來,雙手費勁的抱着窗框往裏翻。
她個子不高,翻得尤其費力,看着她那笨拙的小模樣,霍謹終于笑了起來,單手攬住她的腰,将人直接抱了進來。
一瞬間的失重,秦妩下意識的閉眼圈住了霍謹的脖子,小心的瑟縮在他懷裏,乖巧而依戀,而在他高大身材投下的暗影裏,她秀氣的唇翹出了一個曼妙的弧度。
男人的身體是滾燙的,哪怕隔着厚厚的衣衫仍舊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溫度,秦妩下意識的往他懷裏又縮了縮,渴望多一點那獨屬于他的熾熱。
感受到脖頸上的涼意,霍謹自然的将她的披風緊了緊,這才合上窗将懷裏的小姑娘放了下來,“這麽晚不好好睡覺,怎麽跑到我這裏來了?”
“阿謹哥哥,你會寫策論嗎?”
秦妩望着他,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爛漫,她可憐巴巴的扯了扯霍謹的衣角,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嗫嚅道:“明天先生就要,可是我不會。”
霍謹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無奈神色,屈指輕敲了敲她的額頭,正色道:“先生的作業可不是今日才布置的,又偷懶了是不是?”
秦妩也不申辯,只紅着眼看着他,眼淚将落不落的在眼眶裏打轉,甜軟的聲音裏帶着細細的顫抖,“寫不出來,先生要打手心的,可疼了。”
“沈夫子打你了?”霍謹聲音一冷,忙捉起了她的小手查看,見并沒有什麽紅腫的痕跡,才稍微緩和了神色。
秦妩有些心虛的扯着他的袖子,“沒有,但是他打了韓王世子,還打了林太師的孫兒,那個戒尺看起來好厚好長,打起人來一定很疼。”
“別怕,他不敢打你的。”霍謹安撫一般的揉了揉她的頭,目光凝重:“小五,以後都不會再有人敢打你了。”
“那……我的策論作業?”秦妩眨巴眨巴眼睛,泛着水光的眸子期待的看向霍謹,哪裏還有半點剛剛那可憐神色。
雖然知道她慣會撒嬌做戲,可霍謹還是心軟得一塌糊塗,“我幫你寫,等一下自己謄一遍,背下來,我可是要考的。”
“嗯。”秦妩乖巧應聲,輕快的提着裙角跑到了他的書案旁跪坐下來,拿起墨塊熟練得研磨了起來,比起剛剛執筆時不知要自在了多少。
秦妩說得不錯,霍謹是真正的經天緯地之才,握着沈太傅布置的論題,微微沉吟,轉眼就拟了策論出來。
秦妩托腮安靜的看着他執筆潑墨,剛剛的一派天真盡數退卻,點在書案上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研着墨,目光流連過他認真冷峻的五官,眼中滿是缱绻溫情。
“在看什麽?又不專心。”霍謹餘光飄向紅着臉發呆的小姑娘,輕嘆一聲,搖了搖頭。
秦妩崇拜的看着他,眸光潋滟,仿佛星辰閃爍,直看得人心笙搖動。
她聲音清甜道:“在看你!”
“我有什麽好看的?”霍謹平淡開口,唇角卻不受控制的揚了起來,
“你最好看!”
小姑娘的贊美直白而認真,對上那真誠而不做僞的目光,霍謹握着筆的手一緊,避開了她熾熱的目光,“人前莫要這樣說,若是讓旁人聽到,對你名聲不好。”
秦妩聽着他的說教輕努了努嘴,“這話本就只會和你說嘛。”
這樣的稱贊,或許說給任何人聽都有些不合時宜,可唯獨說給霍謹聽,最合适不過。
因為他是兄長,是竹馬,更是……她有父母之命的未婚夫君。
她的父親曾經是孝宗的禁衛統領,母親也曾是昭仁皇後的貼身女官,生下幼子後又被皇後招進宮給小太子做了乳娘,而若是沒有那麽多變故,她的幼弟會是太子最親密的伴讀,日後也是前途無量。
可惜哀帝造反,她的父親力戰而亡,母親用幼弟換下了太子,後來才在徐相的力保之下帶着小太子和她在廢棄的宮室裏艱難求生。
而霍謹,是父親摯友的獨子,孝宗被害,戍邊的霍元帥帶兵勤王,想要恢複正統,可惜被人出賣,滿門抄斬,而不滿八歲的獨子被雖然有徐相斡旋,最後也只堪堪保下性命,被充入宮闱做宦官。
如今這所謂的富貴,全然是在白骨上堆出來的,折了他們的傲骨,抽了他們的尊嚴,捏成了個精致的偶人,擺在這裏給人看罷了。
這許多年,她都不知戴上了多少張假面,如今竟都快要忘記自己本來的模樣了。
她是肖妩啊,肖氏嫡長女肖妩。
她有一個不善言辭卻總會笑得很溫柔的父親,有一個心思玲珑事事周全的母親,有一個一看到她就會笑的傻弟弟,還有一個儒雅又威風的小未婚夫。
還不及馬腿高時就曾騎着那威風的白馬穿過長街,那三文一個糖葫蘆要買一整樁,敢折帝後的牡丹,好扯了夫子的胡須,還曾騎在大秦戰神的肩膀上看雜耍。
她也曾是個幸福的姑娘。
她的失神,霍謹看得分明,那一雙冷清疏離的眼中微微泛起波瀾,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那令人頭疼的策論到了霍謹手裏,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就成了一篇中規中矩的骈文,考慮着秦妩的實際水平,霍謹刻意淡了文采,只求能表詞達意。
他筆走龍蛇,秦妩靜靜看着,那一個個字瞬間熟稔于心,研了足夠的墨,她起身去重新烹了一杯熱茶,放在了霍謹手邊。
這一份策論剛剛好,全文幾乎都是些模棱兩可的糊塗話,任誰也看不出什麽深意,可若是細細的品下去,卻也暗藏機鋒,不過,旁人大抵是看不懂的吧!
茶是滾燙的,熱氣氤氲,齒頰留香,這樣一盞熱茶喝下去,霍謹眉目間的倦色淡了許多,放下茶盞,一旁的小帕子上是幾塊裹滿了芝麻的酥糖,這樣和他格格不入的東西顯然是某人偷渡過來的。
成了這人人畏懼的九千歲,他其實再不缺這一口糖吃,可這潑天的富貴裏,卻只這一口不起眼的酥糖最暖人心。
書房的蠟燭已經燒沒了好長一截,按照平日的時間來說,也早就過了秦妩就寝的時辰,小姑娘靠在桌邊不休的打着呵欠。
原本想着一字一句的給她拆開講清楚,可看着她那困得迷離的眸子,霍謹選擇了放棄,讓出光線最好的位置給她謄寫,拿着文書坐到了一邊。
秦妩握筆的姿勢和霍謹如出一轍,只是他筆走龍蛇,手下的字金勾鐵骨,說不出的漂亮。
秦妩卸了手腕的力道,分明是一樣的運筆方式,可就是軟趴趴的仿佛沒骨頭,如此一來那力透紙背的豪情也被卸了個幹淨。
擡眼看着手不釋卷的霍謹,秦妩頓了頓筆,刻意略過了一行,故作困倦的撐着頭,咬着唇,似乎是機械的謄寫着他的策論。
霍謹握着文書,目光卻不自覺的飄忽到她的身上。
都說燈下看美人,容色添三分,而她本就是傾國傾城的容色,于光影之下再看,頗有幾分攝魂奪魄的意思。
生長在宮闱裏,霍謹見過形形色色的美人,而唯獨秦妩美得風韻天成,本是妩媚至極的豔麗,卻生了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壓下了那一抹妖,添了些男人都無法抗拒的嬌憨純真。
秦妩坐得放肆,披帛早就已經落到了地上,上襦有些松垮,隐隐約約看得到鵝黃色的小衣和秀氣的鎖骨。
她是真的不将他當成男人啊!
霍謹別開眼,只覺得坐得渾身不自在,起身往炭盆裏添了幾塊炭,又挑了挑有些暗淡的燈。
迷迷糊糊的抄完作業,秦妩揉着手臂窩在了窗邊的軟榻上,蜷成一團抱着引枕不肯松手,見霍謹過來,自然的拉住了他的手,将柔嫩的臉頰貼了上去,不自覺的撒嬌道:“阿謹哥哥,讓我睡一刻,就一刻鐘,我不行了,真的太困了。”
掌心的觸感溫潤如玉,她微冷的臉頰被他滾燙的掌心捂熱,她閉着眼,纖長濃密的仿佛鴉羽一般的睫毛微微顫動,搔得他的心裏發癢。
想起她剛剛她告饒時那嬌軟的聲調,霍謹淡淡的目光越發複雜,怔怔的盯着她看了許久,回過神來拿了大氅蓋在了她身上,立刻故作沉靜的移開了目光。
她嗜睡是老毛病了,當初有人想要毒殺陛下,那燕窩粥卻被她誤食,雖然救治及時,卻也昏迷了一日一夜,傷了底子,平日裏少食多睡,總是沒什麽氣力的模樣。
再者,原本他今日也沒打算趕她回去的,公主深夜游蕩本就不是什麽好事,與其等着這她回去被人撞見編排,倒不如就讓她在這裏休息了。
他一個閹人,公主被他伺候着宿在這裏,誰又能編排什麽呢?
一個閹人,想到這個字眼,霍謹自嘲的笑笑,坐回了書案前,準備給她檢查課業。
果不其然的漏洞百出,大約是困極,她好幾個字都缺胳膊少腿,中間還漏了一行字,看得人青筋直跳,這樣的策論若是交上去,縱使沈太傅再好性,只怕也要生氣的。
凝神提筆,霍謹暗笑一聲,重新伏案。
也不知那古板的沈太傅若是知道作業都布置給了他會是個什麽反應?
憧憧燈影裏,一雙晶亮的杏眸安靜的注視着書案前的人,剛剛還水霧迷蒙的眼中一片清亮,秦妩滿足的抱着那滿是他氣息的大氅深深地嗅了一口,不禁莞爾。
她這一生所願所求,也就只剩下了一個他。
他既愛她柔弱嬌憨的模樣,那她就演上一生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