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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夜空如墨，月落星沉，黑壓壓的雲壓得很低，空氣裏彌漫着潮濕腐敗的氣味，讓人知道覺呼吸都困難。

雜亂的長街上橫七豎八的躺了許多人，而撐起了茅草棚和帳篷的空地上雖是深夜，卻也有士兵來往巡邏，夾雜着此起彼伏的□□，難得片刻的安寧。

河南水災，許多村莊已經被沖垮，逃出的村民只能湧入地勢高些的縣城，一時間整座城都尤其的擁擠低迷。

“大人，夜深了，歇了吧！”

“今日的盤點如何了？”

“糧還能吃兩天，若是粥稀一些，或許三日也是行的，只是……”

“只是什麽？”

“義堂那邊說餓死了幾個婦人，還失蹤了幾個孩子，而且醫館這幾日發熱的病人不少，我擔心真的要生出疫病來。”

“讓人用石灰每日灑掃，水煮開再喝，尋一處将發熱的都遷過去，孩子看緊些，若是有那沒了人性吃人的，直接殺了，殺一儆百，若是再有餓死的婦人，她家中男丁也一并斷兩日的糧。”

低矮破敗的府衙裏，一燈如豆，霍謹放下手中的醫書，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擡手拿起粗瓷茶杯，卻發覺茶杯早已空空如也。

“京中可有什麽消息嗎？”霍謹放下杯子輕聲問道。

“有的，剛剛收到的傳信，長公主殿下讓貴女們買和各家公子相看的機會，募集了些錢糧財物，将會由沈太傅一并送來，另外聽水也已經搭上了公主的線，在後續收集藥材。”

聽到秦妩的所作所為，霍謹微微蹙起的眉瞬間展開，訝異中竟還有些說不出的欣慰妥帖。

他的小姑娘做得很好，也足夠聰慧，柔弱的肩膀承擔起了民生社稷，有大義，有智慧，有擔當，半點也沒有堕了她父親的氣度風華。

他到現在都記得她父親的氣度風華，實在是令人見之忘俗，一杆銀槍，如驚鴻，似游龍，尤其與父親切磋時回馬一槍，整個軍營為之震撼。

中山王肖揚，孝宗的禁軍統領，不同于父親的武将世家出身，他曾是孝宗的貼身侍衛，伴随孝宗戎馬十餘載，救駕數次，家財不豐，卻供養了不少因傷致殘的兵卒，他有勇有謀，有情有義，是父親最欣賞推崇的義弟，也曾是他的恩師。

只可惜，他那出神入化的槍法，自己只學得了一招，而後就随着那風骨傲世的男人一并葬送在了塵煙裏。

如今看着小五繼承了他的風骨，想來肖叔父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吧！

“督主，還有一件事我要向您禀報，你之前讓暗龍衛留意舉子，據說今年嵩山書院出了兩個人物，一個是沈太傅長孫沈煜，還一個是嵩山書院院長魏清川的子侄，名叫魏昭然，于赈災一事上見解獨到，與您不謀而合。”

“什麽背景？”

“祖父是孝宗時的探花郎，但父親早亡，是家中獨子，由母親教養長大，徐相說此子有入閣之相。”

“長風，找人盯好了他，我很期待他的表現。”霍謹饒有興味的挑了挑眉，又道:“我離京這麽久，有些人怕是會坐不住，遇到不長眼的，見見血，也免得養大了有些人的心思。”

“是”長風應聲，半晌看着重新坐回書案前的霍謹，終于還是有些按捺不住，“大人，歇了吧，明日還要去巡查難民營，您這樣操勞，公主若是知道定然是心疼的。”

霍謹握在書簡上的手輕輕松開，眉眼驟然柔和，起身道:“明日再将城中的幾個富商地主聚起來，糧草若是還不到……”

“大人安心，一定處理妥當。”

長風領了命令，心中已經有了底，這樣的事，他們是做慣了的。

朝廷沒錢，哀宗在位十五年，将孝宗攢下的家當幾乎敗空，如果不是小皇帝撥亂反正，坐回這皇帝位，大概都用不了三年，這天下也會易主。

小皇帝接的是個爛攤子，國庫空蕩蕩，朝廷裏無人可用，權利都被世家大族所把持，還有一群屍位素餐的貪官，甚至想要購置軍馬補充軍需，都難以實現。

他們這群暗龍衛被稱為皇帝的走狗，霍謹被稱為人屠，無他，不過是新帝初即位的那一月，他們血洗了官場，用最狠的手段從那些官員手中把那些民脂民膏摳出來。

貪官誤國者，殺！

草菅人命者，殺！

犯上作亂者，殺！

負隅頑抗者，殺！

通敵賣國者，殺！

殺人者衆，人人唾罵，可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是想做那把屠刀，殺盡該殺之人。

猶記兒時，國力強盛，萬方來朝，孝宗雖愛東征西讨，可賦稅徭役并不苛重，官員雖不清廉卻也不敢作亂，那生活雖然清貧，卻也安寧祥和。

可自從哀宗那個酒囊飯袋被那一群世家架上皇位，一切都變了。

清秀的長姐被縣令強搶，不堪受辱而自盡，家中老幼被遷怒，父親被抓去修行宮，母親被轉賣，幼弟生得俊秀，被那老畜生送給了外邦做娈童，只逃了他一個出來，從那裏出來後，他去尋過他們，已經都不在了，甚至連屍骨都找不回。

進暗樓的人，幾乎都有這樣悲慘的身世，他們掙紮着從地獄裏爬出來，就是為了有一天将這被烏雲遮住的天穹捅出一個窟窿，重新觸碰天光。

大人從組建那天開始，就告訴過他們，那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最早跟着督主的有八個人，他們都做了一樣的選擇，而到今時今日，只剩下了聽雨，陳沖和他三個人。

他們叫暗龍衛，生于黑暗，輔佐潛龍，護衛的卻是萬千黎庶。

明日若是新糧不到，就去借，李家可是藏了整整一地窖的糧，陳家也還有上百石，留下他們自己的嚼用，若是餘下的能借出來，總能再撐個兩三日。

只是這兩家向來風評不好，怕是不好說話，若是那些人好說好商量還是不肯借，就讓他們看看那些趁機屯糧哄擡糧價的奸商們是什麽下場。

日出東方，霞光普照。

長明寺的鐘聲在山頂一圈圈的蕩開，風拂過山間草木，帶來幾聲鳥兒的脆啼。

“佛祖在上，求您保佑霍謹平安歸來，赈災一切順利。”

秦妩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的磕了三個頭，這才睜開眼，将經書翻了頁，繼續低低的吟誦了起來。

一縷明媚的陽光自窗棂射入，睡夢中的錦玉微微動了動身體，跪坐在蒲團上的雙腿失了只覺，直直的向前撲了過來，又瞬間驚醒了過來。

錦玉揉了揉眼睛，忙跪正了身體，“公主，您今日還要為霍大人誦經祈福嗎？”

“嗯。”秦妩阖眸，輕點了點頭，心中默念道:“佛陀在上，請您保佑霍謹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久安康。”

錦玉咬了咬唇，也學着她的樣子閉上了眼，雙手合十，可看着書上仿佛天書一樣的字，不多時又迷糊了起來。

半晌，有僧人們陸陸續續的進大殿做早課，秦妩安靜的跪在蒲團上默默聽着，也在心中默念了起來。

河南的消息，她已經好久沒收到了，她聽到的只是不斷有流民背井離鄉的湧入京城，聽到的只是沿途有郡縣驅趕災民，只是他在千裏之外孤軍奮戰。

他真的還好嗎？

很快，僧人們的早課結束，大殿一下就空了下來，只餘下住持智能大師。

“公主，我們也歇歇，去用早膳吧！您都跪了一日一夜了，再這樣下去，身體一定會受不住的。”說着，錦玉一瘸一拐的來攙扶秦妩。

秦妩搖了搖頭，“你去歇着吧，不必陪我，我心裏不安寧，還不如在這裏念念經，撿撿佛豆。”

錦玉松開了手，又跪回了蒲團上，“我陪公主。”

“阿彌陀佛，公主确實不必如此。”

智能大師起身，緩步而來，溫聲道:“公主求佛菩薩，可殊不知佛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公主拜佛，可何嘗不是佛呢？”

秦妩擡眸，“大師的意思是……求天命不如求己？”

智能大師慈愛一笑，白須微顫，越發的高深莫測起來，“跳出貪嗔癡，得自在本心，公主從心，自得圓滿。”

“多謝大師指點。”秦妩虔誠一拜，按着蒲團勉強的站起來，可因為跪得時間太長，膝蓋已經沒了知覺，踉跄了一下，才被錦玉扶住。

她或許可以做更多。

顧雲念在幫她練私兵，令婉儀在府裏翻閱醫書，她雖性情膽怯，可在醫道上卻頗有天賦，家中那已經隐退的老爺子教導着，也是一日千裏。

若是有兵，有藥，她或許可以将她的枷鎖變成絆住這亂世的缰繩。

已經有大臣讓陛下下罪己诏了，但此風不能長，不然前功盡棄，如今朝堂亂，但百姓思及孝宗功績，還是擁護陛下的，可若是來一道罪己诏，失了民心，只怕又是一場浩劫。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她不是皇族，卻是公主，她的父母忠義天下稱頌，只要把她這枚棋子放在正确的位置，大抵也會有出其不意的好處。

“錦玉，去找人套車，我們去顧府。”

目送了秦妩離開，智能大師收回衣袖裏掐算的手，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低低的咳了起來。

“師父！”有小沙彌關切的跑過來扶住他，嘟囔道:“師父你不是說天機不可洩露的嗎？為什麽還要為她掐算呢？”

智能深吸了一口氣，“是為她，也不是為她，這天下蒼生，或許只在一人一念間。只是她的命，我看不出。”

明明有那樣的功德加身，那功德金光亮得刺目，這樣的人本該一生順遂，姻緣美滿，福壽綿長，可……她卻是早夭之相。

可若是說這人間留不住她這樣的大功德之人，他卻算不盡她往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