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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的時候何程去給段鷗燒了紙,這樣的行為他已經堅持了許多年,堅持到總會跟着他指望挖出什麽的記者都已經會在這個時候放棄對他的跟蹤。

有的時候何程會想這種行為到底有沒有用,就像他在段鷗那些箱子裏翻到了一張泛黃的屬于對方的診斷書的時候忽然感到揪心的痛苦,就像他翻看段鷗的手機時翻到的關于自己的最後一條朋友圈是和一個女生的合照時感到無盡的後悔——給死去的人燒紙真的能把生者的思念也一并寄往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為什麽他一直都不能得到段鷗的托夢呢?

清明那天仍然沒有托夢,但似乎又有什麽地方不一樣。

因為何程在清明燒紙時第一次碰上了段鷗的家人,眼角有着皺紋的白發女人當時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是你啊。”

在這之前,何程并沒有見過段鷗的家人。對于曾經出櫃後又被趕出來的人來說,這種事就像是一道顯眼猙獰的疤,何程沒有要去主動觸碰的意思,段鷗也不會在某天以一種自然的語氣提起這些。但女人的眉眼和段鷗的實在太過相似,再加上說話時這種随意的語氣,讓何程幾乎是一下就确定了對方的身份。

他也在猜出對方身份的瞬間就陷入了拘謹,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只能蹦出一句聽着有點兒顫抖的‘阿姨好’,說話的語氣讓他那些商業上的對手聽了都會笑掉大牙。

“用不着這麽拘謹,”女人說着,轉頭看向了段鷗的墓碑。墓碑上的照片是少年的段鷗,那是何程認真挑選後的照片,“我只是來看看我的兒子而已。”

何程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只是蹲下來,把那些要燒過去的紙在墓碑面前專用燒紙的那個被圈定的範圍中擺好,然後掏出了打火機。

道歉太過自以為是。

而共同懷念段鷗,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夠有這樣做的資格。

“這個位置很好,環山又有陽光。”女人擡起頭,看向頭頂那些漸漸聚攏的無語,“……保密性也挺不錯,我打聽了很久工作人員也沒有要告訴我的意思,還是我拿出了我是他媽媽的證明才進來的。”

什——?

何程猛地擡起頭:“他們——”

他從沒有想過段鷗死去時也不打算去認領屍體的家人會來這時候來看段鷗,也就無從談起調查段鷗父母的模樣,然後把他們的照片交給這裏的工作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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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确實從沒想過攔下段鷗的家人。

“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妥當。”何程低聲說。

“我又不是為了譴責你才說這話的,不用道歉。”女人搖搖頭,伸手去碰照片上的段鷗。只是手在快要碰到的時候就跟被燙到似的縮了回來。

“算啦,”她站了起來,像是轉身就要離開這裏,“我不打擾你們聊天了,我得先走了。”

她的腰不像青年一樣是挺直的,白頭發也多得要命,除了眉眼,和段鷗再沒有相近的地方。但就在她轉身的時候,何程還是下意識拉住了她的手腕。

因為在某個瞬間,他看見了轉身走進大海的段鷗的身影。

女人愣住了。

“……抱歉。”何程松開了手,他別開了視線,“請再陪他一會兒吧,他肯定也會希望您能再多陪他一會兒的。”

女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再次看向那個墓碑:“好吧。”

“謝謝。”何程從沒有哪一刻這樣恨自己詞彙量的匮乏。

他們就這樣在段鷗的墓碑旁邊沉默着站了一會兒,誰也沒有再主動說話的意思。直到頭頂有雨一點一點地落下來,澆滅了何程原本給段鷗燒去的那些紙。

何程沒有說話,他只是把外套解下來罩在頭頂上方,然後再次掏出了打火機。

風不算大,雨現在也只有一點,不管段鷗會不會給他托夢,不管這到底只是他的自以為是還是別的,他都要給段鷗燒去今年清明的紙。

女人原本只是在旁邊的看着,但相同的咔噠聲響了十次,男人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她終于還是伸出手,拿過了那件已經被雨淋濕了一半的外套。

“我來打吧。”她這樣說。

“謝謝。”何程實在不知道說什麽了。

他每年給段鷗燒去的東西都很多,光是紙錢都要買許多沓。因為覺得每年的清明只有一次,從生寄往死的信也只有這一次正大光明寄出的機會。

現在看來倒像是某種負擔,沒有下雨時就要燒很久,下雨後只會燒的更久。如果他是一個人倒還好,被淋濕了也無所謂。但偏偏現在這裏還有段鷗的母親,何程甚至不知道段鷗知道這件事兒後會不會恨自己。

何程中途試探着提了幾次‘‘我一個人也可以’,女人都只是搖搖頭,沒有說話。

等到那一堆東西燒過去,雨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大了。

而何程看了一眼仍然舉着外套的女人,清了清嗓子:“要回去嗎?我可……可以送您。”

他不太清楚要怎麽和愛人的母親對話,所以說這話的時候也磕磕絆絆,不像是什麽已經能夠自如的接受采訪的成功人士,反倒有點兒像最初那個去接剛出櫃後的段鷗、然後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對方的那個小年輕。

“不用了,”女人說,然後視線看向了他手腕上的那根皮筋,“能告訴我這個是什麽嗎?”

何程下意識看了眼自己手腕上已經松松垮垮的皮筋,他抿了抿唇:“是……是段鷗那些東西裏的,我只是想留作紀念。”

“我其實在見你之前很恨你。”女聲忽然說。

伴随着忽然閃過的雷聲,何程擡起的臉上一片慘白。

“你很年輕有為,所以關于你的報道鋪天蓋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不想打開電視機。”女人繼續說,“……我沒想到會在某天得到他的死訊。”

何程沒有說話。

“我是不能接受他找了個男人,但和接到他死訊這種事相比……”女人看着他,“我其實更寧願他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見自己想見的人。”

“如果早知道這樣,”女人嘆了口氣,“一開始我就會同意你們的交往。”

如果。

這個詞何程曾經在夢裏想過千萬遍。如果他能夠意識到自己對段鷗的并非是親情,而是比親情和愛情更深的情感……如果他能夠在段鷗提起工作的事做一個及格的傾聽者……如果在和段鷗吵架的時候沒有無視響個沒完的手機……如果在看見鎖匠打開了鎖的時候能夠對門口的段鷗主動說出一句抱歉……如果他能更早的意識到段鷗的情況已經變得很不對勁。

那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

“還是……”何程握緊了拳頭,“還是不要了吧,他可能不要碰上我比較好。”

女人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像是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

等到何程再擡眼的時候,只看見了對方離開的背影。

他轉過頭,沒有在乎被披在身上又滑下去的外套,只是盯着段鷗的墓碑。

他知道對方為什麽會恨自己。

報道的記者不知道他挂在嘴邊的愛人是誰,但段鷗的家人知道,于是每次看見他的相關訪談,都像是傷口被人重新扯開。段鷗喜歡大海,而墓碑的位置哪怕有太陽,周圍有樹木,也改變不了這個位置四面環山的事實。

何程垂下視線,看向了自己手上的那根皮筋。

他蹲下來,平視着墓碑上段鷗的照片,然後将戴着皮筋的手腕舉到自己的唇邊,輕吻了一下。

他注視着自己回憶中的那個年輕人,就像是隔着無情的海洋再次看見了當初的段鷗。

有鹹濕的屬于大海的氣息從遠處飄來,打過來的波浪總是在沖向沙灘的那一瞬間又停住,天空有海鷗低空飛過。而段鷗就在這個瞬間轉身看向他,眼睛裏沒有愛人逃離自己身邊太多次的疲憊,有的只是眷戀和愛。

“傻愣着幹什麽,還不給我拍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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