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琉璃和穆博就那樣眼睜睜看着聖音一點點把蘭修斯殺死，她切斷了蘭修斯的手和腳，然後去割他的胸膛。蘭修斯的左手，直到被完全斬斷的那一刻都盡力抱着聖音，蘭修斯無論痛到什麽程度，都一直微笑着凝視聖音，偶爾低頭對她輕輕說些什麽，偶爾吻去她臉上斑斑的血淚。當聖音筋疲力盡身體不支時，他就用白魔法為聖音治療。

這場殺戮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即使是旁觀的人也心力交瘁，有幾乎發瘋的感覺。他們是天地間最強大的神龍，最偉大的神射手，最了不起的魔法師，但誰也幫不了那一對同時沉淪在地獄烈火中受盡折磨的人。

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

聖音戮毀了蘭修斯的眼睛，那雙眼睛直到最後一刻還凝視她。聖音刺穿了蘭修斯的嘴，蘭修斯在那一瞬完成了最後一個白魔法，最後一次治好她受傷的手，并給她以力量支持。最後的最後，聖音手上的石刀，劃過了蘭修斯的咽喉，對被害者、加害者以及旁觀者來說，最恐怖的酷刑，終于結束。

聖音倒下，張大眼睛，卻既無血也無淚。張大嘴，早已嘶啞的咽喉發不出聲音，只是一口一口吐血，恍惚間，她以為吐出的是已經碎成粉末的心。

琉璃終于放開了一直抓住穆博的手，然後，慢慢蹲下來，慢慢掩住臉，忽然放聲大哭。這位敢于和大魔神王談判，敢于抗拒諸神，擁有最強大魔力的女王，竟因承受不了這樣慘痛的一切而痛哭。

穆博面無人色，搖搖晃晃地走向聖音，大陸第一的神箭手，在簡單的十幾步路裏，竟然好幾次險些跌倒，他終于走到了聖音身邊，慢慢地屈膝跪了下來。

但是聖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她的眼睛始終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裏不斷地吐血，仿佛她的外表雖然被白魔法治好，身體內部，五髒六腑早已經粉碎一樣。

琉璃終于停止了哭泣，走到聖音身邊，一邊施展強大的安神術和治療術，盡量為聖音撫平受傷的身體和心靈，一邊說：“我答應了他要照顧你，我不會讓你就這樣毀掉你自己的。”

琉璃凝視她，“不要哭泣，不要沮喪，他做的選擇是目前來說最好的一種。他本來就是死靈，即使死去，也是回歸沉眠，至少比讓活人……”

“不，他會比活人更慘。活人遭受這種痛苦，靈魂烙印會消失。可是，他卻是被我強行用魔法召來的，召喚咒語把他的靈魂捆綁在軀體上。我每一刀切開他的身體，也同時讓他的靈魂承受被切割的痛苦。他被我零碎殺死，他的靈魂也變成無數碎片，并且不能超脫，不能轉生，必須永永遠遠依附在零碎的軀體上，永遠在黑暗的地獄中受苦。”聖音木然把話說完，然後緊緊咬着牙關。

琉璃聽得見牙齒咯咯的響聲，看得到鮮血從她唇邊溢出來。

琉璃急忙說：“可是，這也留下了希望不是嗎？靈魂烙印如果消失，那就連創世神也救不了他。可是，他現在就算身體和靈魂都成了碎片，還是有機會拼起來，還是有機會再次把他召回人世。”她大聲喊，“你這樣倒在這裏，像個活死人又有什麽用？你不知道，每浪費一點時間，他的靈魂就要在無數殘缺而黑暗的空間中多受許多折磨嗎？”

聖音震了一下，忽然間掙紮着起來，然後直接在琉璃面前跪了下去。

琉璃一愣，“你幹什麽？”

聖音的眼神無比堅定，“請幫我救他。”

蘭修斯的身體被切成了碎片，靈魂也支離破碎，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聖音的魔力恢複，也無法用召喚再次把蘭修斯召回人世。除非有比她更強好幾倍的力量，使出超級召喚，才能讓破碎的靈肉重歸一體。但這片大陸上，有誰肯犧牲自己的強大魔力，幫助一個死靈法師呢？

聖音只能跪在琉璃面前。她是大陸最強大的魔法師，她身邊還有同樣擁有無比強大力量的神龍，她能夠包容魔族，也同樣能夠包容死靈法師。

琉璃，是她唯一的希望。

琉璃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知道嗎？在教皇的號召下，一共有十三個國家向我國宣戰，十三國都在緊急備戰當中，這個時候，如果消耗我自己的魔力幫你救他，會有多大的危險和損失。”

聖音立刻說：“我願意供你驅策。我是大陸上最強大的死靈法師之一，等我恢複過來，就可以召集所有的亡靈為你征戰，恩萊斯将要面對諸國聯軍，我對你有用。”

琉璃笑了笑，“你曾說過，不會向哪個君王屈膝。”

聖音平靜地說：“如果你助我救他，我願以血為契，成為你永遠的奴仆。”

琉璃點點頭，“你可以召喚他，你若成為我的奴隸他也可以聽我的指揮了。”

“不，他不喜歡殺人，而且也不需要主人，我不會用主人的力量再來控制他。”

“你要我救他，總該有讓我滿意的交換。”

聖音擡起頭，眼神憔悴，悲傷，但依然堅定，“我會用我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尊嚴來換回他，但我絕不出賣他的靈魂，自由和尊嚴。”

琉璃一愣，被她堅定的目光震住，居然一下子說不出話。

“我們一定幫你。”随着大叫聲沖過來的是小胖。她張開雙手，幾乎是有點小心翼翼地摟着聖音的肩，“你放心，我們都幫你。”

紫曜也走過來，有些埋怨地對琉璃說：“她都這麽難過了，你還欺負她。”

琉璃笑一笑，伸手把聖音扶起來，“我沒有說過我不幫你啊，你不必用一副咬牙切齒信誓旦旦的樣子說話。”

穆博慢慢地站起來，“使用逆天的法咒，強行把破碎的靈魂拼合召回，即使你們是少有的的強者，也會元氣大傷，需要時間休養。我會回去，盡力阻延十三國聯軍的進程，即使是戰鬥，我也希望可以和你們堂堂正正而戰，而且……”他沉默了一下，才說，“我會好好思考一些事，也需要做一些觀察和判斷，才能決定，我的國家應該選擇哪一條道路。”

琉璃點了點頭，“希望你的決定讓我在戰場上，只需要面對十二國聯軍。”

穆博沒說什麽，又對小胖說：“他們施法的話，魔力損失太大，你留在他們身邊保護他們，直到他們回到安全的地方。”

小胖有些依戀地看着他，點了點頭。

穆博鄭重地看着聖音，然後深深彎腰行了一禮，“對不起。”

聖音沉默着沒有說話。

穆博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轉身大步離開。

琉璃微笑着握住聖音的手，“我們開始吧。”

一片沉郁的黑暗中，他不知道已沉睡了多久。

隐約中，感覺有什麽撕裂的痛苦，破碎的傷害一直存在，他卻總記得那溫馨的感覺，把自己濃濃包圍。

有什麽力量，讓千萬縷神魂碎片重新凝聚，聽到黑暗的深處，有人在低聲地說話。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男人因為中了魔法而陷入沉睡。有一天，有一個女人來到他的面前，輕輕地吻他。”

那輕柔的聲音，帶來了光明，慢慢打開黑暗的空間。

他靜靜地睜開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深深銘記在心深處，即使深入地獄的最底層也不會忘懷的臉。

“男人張開了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那親吻他的女人，然後，他愛上了她。”

她低下頭，深深吻上他的唇。

他慢慢地移動手指，慢慢地讓靈魂熟悉這個身體，慢慢地拿回控制權，然後，緊緊擁抱那懷中熟悉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相吻的唇才分開。

聖音看着蘭修斯，仿佛笑了一笑，眼淚卻落下來了，仿佛在哭，笑容卻又比什麽都美麗，“你要記得啊，你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所以絕對不可以喜歡其他人。”

蘭修斯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才笑笑說：“好啊，只要你不再把眼淚擦到我的新衣服上。”

“醒了嗎，真的醒了嗎？太好了，快來吃午餐吧，睡了那麽久，你一定餓了吧。”忽然響起的嗓音打破了滿屋子的溫柔。

聖音咬了咬牙，那位只知道吃飯睡覺的王夫殿下什麽時候才會明白，并不是人人都像他，每天就只念叨着肚子餓。

蘭修斯覺得很驚奇，“怎麽回事？”

聖音無奈地解釋：“我們現在在恩萊斯的王宮裏。如果不是女王陛下的幫助，你不會這麽快醒來。”

“不，我是指，他為什麽叫我去吃午餐，他不知道死靈是不需要吃東西而且并沒有味覺的嗎。”

聖音笑了起來，“你認為，你還是死靈嗎？”

蘭修斯一愣，猛然坐起來，他忽然發覺，那永遠萦繞着他的惡臭完全不存在了。他猛地抓緊聖音的手，感覺她的指尖有些涼，這意味着，他自己的手，比聖音的手更溫暖，“這是怎麽回事？這不可能，你可以讓死靈被召回人世，但沒可能把我失去的生命還給我。”

“生命不能在失去後得回來，卻可以在擁有時分享。”聖音輕輕笑起來，“龍族有一種世代相傳的神秘魔法，可以讓神龍和自己選定的伴侶分享生命力量和魔力。紫曜殿下幫助我們施展了這種法術，從現在開始，你和我一樣，是活生生的人。”

蘭修斯怔了一怔，才看着她輕聲說：“你損失了一半的壽命。”

聖音微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所以，你要把你整個人賠給我。”

蘭修斯猛然把她抱緊，“傻瓜，你跟我都不會長壽。”

“可是，我們會活得很快樂。”

聖音微笑，雙手用力反抱住他。

是啊，只要能有人攜手，能有人并肩，能有人在黑暗和寒冷的夜晚，溫暖彼此的身和心，那麽，即使只有一天一時一瞬的相伴，也遠遠勝過千萬年永恒的壽命吧。

紫曜在門口幹咳一聲，“那個，琉璃跟大魔神王有點交情，聽說大魔神王和冥法王交情也不錯，這個，就算是壽命到了也不要緊，又不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不用怕不用怕。”

不過，根本沒有人理他，那兩個相擁的人，明顯眼睛裏只看得見彼此。

紫曜再摸摸鼻子，很識相地走了。

“琉璃，琉璃，蘭修斯醒了，聖音天天守着他，天天跟他講什麽睡美男的故事，天天親他，總算把他親醒了。”紫曜興奮地沖進琉璃的宮殿。

他意料之外地發現，本來應該用餐的小殿裏，居然擠滿了人，而且個個是恩萊斯的王國重臣。

“出事了嗎？”他摸摸頭，臉上還帶點茫然。

琉璃站起來，“不是什麽大事，無非就是十三國聯軍已經正式集結完畢，向我們的邊境開始進發了。”

紫曜啊了一聲，“穆博能幫我們拖到現在，也很厲害了，可惜他還是無法說服他的父王撤兵。我們現在是不是要準備打仗了。”

“準備工作早已做足，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上前線。”

“有。”回答的人，不是紫曜，而是，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了殿外的聖音和蘭修斯。

琉璃笑了，“你說過不向君王屈膝，你也說過他不喜歡殺人，那麽，就保持你們的自由和原則吧，我幫助你們，只是覺得你們值得幫，并不是真想要挾你們為此向我效忠。”

“我們不是向你效忠。”聖音淡淡地說，“我們只是希望将來不會再有人以神的名義，把其他人用異端的罪名處死，把繁榮的城市變成廢墟，讓神聖的殿宇成為血海。”

蘭修斯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我們只是希望，人們可以自由地學習所有魔法，各個種族的人，可以和諧地生活一起，不會再有人因為種族，信仰和別的原因再去發動戰争。”

聖音微笑，“我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學習想學的知識，而不必受到只能學習神典，只能閱讀經書的限制。”

蘭修斯眼中有燦亮的光華閃動，“我們只是希望，有一天，即使是死靈法師，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陽光下，走在人群中，而不因他所修習的法術，被排斥被傷害被殺戮。”

琉璃靜靜凝望他們，靜靜聽着他們的話，然後微笑起來，千萬種琉璃的光芒反映着太陽，“那麽，就讓我們一起改變整個大陸，創造一個新時代吧。”

一個月後，恩萊斯軍隊在邊境迎戰十三國聯軍，改變整個大陸歷史的戰鬥，由此拉開序幕。

尾聲：不像死靈法師的死靈法師

在後世所頌揚的那場由人類所發起的神魔戰争中，出現過很多傳奇的英雄，他們的故事無數年來，一直在大陸傳唱。但是其中最奇怪的一個，就是一位不像死靈法師的死靈法師。

她每次上戰場，既不騎馬也不步行，也不施展飛行或浮空的法術，而是死死賴在她的丈夫，也就是後世所稱的英雄王蘭修斯懷裏，要他抱着行走。

她每次作戰，都指揮浩浩蕩蕩的死靈大軍，讓森森的白骨布滿整個戰場，但她自己卻穿着鮮麗明豔的衣服靠在英雄王的身邊，和他說說笑笑，時不時交換一個深吻。

仿佛她要珍惜生命裏每一分每一寸的時光，來和她的愛人纏綿。

這種詭異的死靈法師形象震動了整個大陸。

死靈法師啊，不是應該永遠穿着黑袍，永遠不讓人看到真面目，永遠站在人群之外，永遠沒有親近的人，永遠用低沉的聲音說話嗎？

無數向往邪惡，據說以成為冷酷優雅強大的死靈法師為志向的少男們夢想破碎，哀號嘆息，改而學習光明魔法。

但也有無數喜歡浪漫，喜歡傳奇愛情的少女們，開始偷偷打聽，怎樣才能成為這麽幸福的死靈法師。

在死靈法師界，法師們迅速分成兩派。

一派認定聖音是死靈法師的敗類，破壞死靈法師高傲神秘的形象，大家應該聯合起來把她殺死。

一派卻把聖音奉為僅次于冥法王的神聖，認為她讓死靈法師的形象擺脫了孤獨冷清，開始有人情味，并且為世人所接受，她給所有死靈法師帶來的福音。

有關死靈法師聖音的争論，從當時到後世，一直沒有停止過。因為她，整個死靈法師界的風氣為之一變，無數死靈法師走入人群，并為世人所接受，他們擺脫孤僻的生活，盡情地享受人生。

在後世，聖音被稱為死靈之變革者，有關她的研究資料數不勝數。

曾經有歷史學家考證出，在戀愛之前，聖音也是個典型的老式冷漠派死靈法師，永遠黑袍遮面，永遠和屍體相伴，身上永遠帶着死亡的陰冷氣息，從不接近人群，對待自己和對待別人同樣冷酷，直到英雄王蘭修斯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她的生活态度才有了那麽大的改變。

但是，這一論點發表之後，立刻遭到史學界的全面攻擊，根本沒有人相信，那個縱情地享受生活，大聲歌唱，肆意大笑，把握住生命裏每一點快樂的女人，曾經有過，那樣死氣沉沉的生活。

後記

《死靈與法師》應該屬于惡龍系列相關的作品吧，雖說其中的主角并不是神龍。

有關惡龍系列，最早的構想是以琉璃的愛情故事開篇，引發一場影響整個大陸的諸國大戰。這場戰鬥，又由許多不同的人，許多不同的故事構成。這其中，有神龍，有魔法師，有騎士，有弓箭手，有盜賊，有死靈法師，有拳手，有術士，有煉金師，有許許多多，在很多魔幻故事中，會出現的人物和形象。

我一向是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很多大家都習以為常的情節，故事，我往往會想，為什麽？

所以，我會想，為什麽女人受了恩情，一定要以身相許。于是就寫《寧攜嬌娥》，為什麽小秘書被總裁升為特助，一定就是普通人抓住了鑽石王老五，于是就有《不是灰姑娘》為什麽惡龍一定要抓公主，于是就寫《公主與惡龍》。而《死靈與法師》的故事，最早的創作動機，也是因為胡思亂想。

看奇幻小說，經常看到的就是死靈法師和召喚師，他們呼喚死去的英雄，死去的龍，還有各種強大的魔獸為自己工作。我不理解的就是，為什麽那些無比強大的存在，要這麽俯首帖耳。他們一沒簽賣身契，二沒欠死靈法師或召喚師的錢不還，為什麽那些生前風雲無雙的人物，死後，只能淪為法師的仆役，為什麽無比強大的魔獸，要服從軟弱的法師？

有一天，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死靈法師召來了一個不聽話的死靈，那會怎麽樣？

于是就有了《死靈與法師》的故事。

這個故事，最早的想法是在神龍系列之前，所以一開始，只打算當成一個短篇來寫。寫到死靈與法師在山間的相遇相知，最後攜手而去，就可以結尾了。

接連寫下《公主與惡龍》、《勇者鬥惡龍》之後，才想到，如果可以把幾個故事連起來，做一整個系列寫，會不會感覺更好玩，更有趣呢。

于是，才開始擴寫故事，才給了法師和死靈更多的悲歡離合，情感沖突。并借此引出了，完稿日遙遙無期的《王子戰惡龍》的主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