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雲起
雲起
雲一哲在北郊外買了塊墓地,那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下雨的時節一到,雨水會聚集到四周的小溝裏。
而這段時間正是江城的雨季,接連下了很多天的雨。
懷安自然是沒去成,只是雲一瑤多了個習慣,她總是一個人安靜地癱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着室外的大雨滂沱。
路過的車輪碾過濕潤的水泥路,濺起大片的水花。湯姆一直都很喜歡玩水,但它也很懂事,知道自己把毛打濕了要麻煩家裏人給它擦,于是每到下雨天它就乖巧地坐在落地窗前,沖着外面吐舌頭。
偶爾雲一瑤也會趁家裏人不注意,偷摸帶它出去玩水,它每次回來都很開心,吃完一盆狗糧就呼呼睡去,記得小時候剛開始總是會被湯姆的鼾聲吵得睡不着,後來也就習慣了。
可是她總是很忙,她總是只顧着忙活自己的事,卻忘了湯姆的世界裏永遠都只有她。
湯姆,你這會兒肯定在快活地玩水吧。
連着兩晚上雲一瑤都未能安眠,雲一哲放着工作室不管,全心陪着她,效果甚微。她總是輕笑說沒事,轉身又陷入一個人的靜默,全然沒了往日的活潑。
她執意不肯讓父母提前結束行程,那是鄧潔期盼已久的旅行,雲一瑤不想因為自己的情緒而影響到他們的計劃。
那是她媽媽多年的心願。
午夜的漫灣別苑格外靜谧,手機鈴聲格外刺耳,雲一瑤愣了許久才翻過身去,擡手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仿佛花光了所有的力氣。
屏幕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串數字,不過她并沒有從前的興致。雲一瑤接了電話放到耳邊,她能感受到電話那頭的熙攘不斷散開,直至完全消失。
“彭會卿。”
像是再也抑制不住的情緒,握着手機的手指不斷發緊,泛起病态的白,她掩着哭腔,輕聲說:“彭會卿,怎麽辦啊,我還是好難過。”
那些話語在彭會卿的耳邊蹦着,“彭會卿,我聽不到湯姆的打呼聲了,我怎麽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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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口好痛啊,好像有人拿小刀在用力戳我的心頭肉。”
暗沉的夜裏,彭會卿站在漆黑的雨幕之下,周圍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失了蹤跡,雨聲簌簌,他聽着電話那頭隐忍的哭腔。
彭會卿怔怔地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那種無力感朝他襲來,将他整個吞噬,他很想很想替她擦拭眼角的淚。
雨點兒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冷白的臉上全是濕潤。
此刻,向來不信命的他忽然很想問上天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那個小姑娘立馬展開笑顏的答案。
彭會卿用力地抿了下唇,擰成團的眉宇透露出他渾身的緊繃,他就這麽僵在原地,街道上行人稀拉,偶爾回頭望向他。
雲一瑤一直在說,左不過也就那幾句,只是她一直在重複。沉默在兩邊散開,雲一瑤吸了吸鼻子,“彭會卿,其實我應該堅強一點的,對吧?”
“都行。”他答得很快。
頭頂是昏暗的路燈,并不刺眼,彭會卿眯着眼眸轉了話題,“憋壞了吧,話痨。”
從她刻意壓低的哭腔裏也大概能猜到,她在和家裏人強撐。
雲一瑤低聲回應,“因為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所以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聽了這話,彭會卿的眼睫輕擡,扯了下嘴角,冷哼一聲,“所以你就來折騰我。”
她躺在床上認真地點頭,輕聲回應,“因為你還不愛我。”
雨聲大了些,潮濕清新的青苔味鋪鼻而來,下坡的車駛得飛快,雨花四濺,彭會卿強忍住了想要挂電話的沖動。
雲一瑤不會想到,那其實是他們少有的感同身受,彼此無奈,又相顧無言。
可醒到天明的滋味兒彭會卿再清楚不過,于是他再度開了口,“賣蘋果對他而言總歸還是不合适,他去了一個工廠,那是一個慈善機構投資的,專門為殘疾人提供崗位。”
賣蘋果确實不太适合他,有的批發商看他眼睛有問題,專挑些爛水果放在底部,外來的顧客也會欺負他,趁他找零時不注意偷摸往袋子裏多裝幾個。
占的确實都是些小便宜,可他賺的左不過也就是這些小零頭。
那是她在南嶺街看晚霞時曾向他提過的問題,此刻,他給出了答案。
确實是個好消息,雲一瑤擦擦眼淚,緘口不言,好半晌她才開了口,欣慰地笑着,“真好啊。”
那實在是個沉默的夜晚,即将被睡意擊潰那瞬,雲一瑤輕聲呢喃,“彭會卿,你能別挂電話嗎?”
她就這麽乖巧又安靜地睡了過去,彭會卿仰頭看了眼無盡的黑夜,這雨估計是要下一夜。
卻又好像,已然停歇。
确實下了一夜的雨。
隔天一早,整條街道被雨水沖刷得濕漉漉的,彭虎卿掀開被子時打了個冷顫,他昨夜淋了雨,嗓子幹得不行,起身喝了杯水。
紅黃綠燈排成排,張望着眼睛瞪他,見他醒了,立馬喵個不停。他看着滿床的貓毛,又看向霸占了他床位的貓,繼而又轉頭看向被他睡成了小窩狀的卧榻,最後冷冷地收了目光。
他嘆了口氣,妥協似地給靠牆角放着的六個碗裏滿上貓糧和水。
那場面,簡直就是餓虎撲食。
彭會卿饒有興致地看着面前這番景象,确實難以理解那些說要向他讨教怎麽養貓的女生。
怎麽會有人養不胖自家的貓呢?
晨光在床畔漸漸推移,直至落向密長的眼睫,彭會卿推開窗戶,室外一片明亮。
還有,一位在車上等候許久的不速之客。
彭會卿将手裏的水杯往圓臺上一擲,下樓開了門。
沉默了片刻。
彭俞皖梳着一絲不茍的鬓發,簡單解釋了下,“來之前給你打了電話,顯示關機。”
彭會卿點了點頭,“沒電了。”他好似并不在意她的突然來訪,“給您倒杯水。”
他順手洗了貞姨昨天下午拿過來的葡萄,連着果盤一同端了過去。彭俞皖一向心思細膩,狐疑問了句,“我記得你之前最不喜歡牛奶了。”
他開冰箱門的時候,她無意間瞥見了裏面放滿的牛奶。
彭俞皖近來總會想起許多往日,她拾起眼睑,神情柔和,“我記得你之前可是連牛奶的味道都不能忍受,小臉一繃,命令下面的人不準再往家裏買牛奶,萊茵為這個哄了你好久。”
可讓她驚訝的何止這個,還有沙發上随處可見的貓毛,門口放着的小毛巾,紅的黃的綠的,那一看就是給貓擦身子的。他這人記仇得很,小時候貪玩被貓抓傷了鼻子,和萊茵鬧了好久的脾氣,小男孩特好面子,連房門都不肯出。
他淡淡地應了聲,回了句物是人非。
一口溫水入腹,卻好似涼如冰窖。彭俞皖百口莫辯,是啊,他還有多少是他們不知道的。
印象裏,只剩下他孩提時的模樣。
可有一點,彭會卿從未變過,就是不曾遮掩,厭世的情緒在眼底浮現,他向來活得從容真實,對他們的厭惡,從來都不用張口。
有時候彭俞皖也會想,為什麽彭會卿偏偏不恨她呢?明明她也是幫兇之一。
一番寒暄過後,彭俞皖并未再刻意尋找話題,拿了包就要走,“你過得好就行,好好照顧自己。”
彭會卿點頭回應,送她出了庭院,路過涼亭時,彭俞皖眼尖地看到了晾在那兒的幹花标本。
那是一支保存完整的粉色櫻花。
她細細端詳着,好似能看到它往日的風光,在曾經的盛夏。
時間卡得不早不晚,整條街道出奇地靜寂。
紅黃綠燈在庭院裏慵懶地沐着日光,彭會卿淡淡別開眼,想起了彭俞皖站在門口同他說起的最後一番話。
“如果結果顯示匹配成功的話,你會願意捐嗎?”
沒有片刻的猶豫,他當即給出了答案,“不會。”
好像并沒有太過出乎意料,彭俞皖失聲笑笑,“萊茵不會希望你這樣的,畢竟她珍視每一條生命。”
提起他的母親,彭會卿曾有過片刻的動容,但很快就有恢複了往日裏的淡漠疏離,“那确實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但守護他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是我。”
彭會卿能感受到彭俞皖聽完他這番話後的失望,只是他并不在乎,不過片刻,她再度言語,“你其實不該長成這幅模樣才對。”
她這話更多的是在告訴自己,話裏話外都是愧疚。
可彭會卿哪會領過這份情,稍了片刻,他開了口,“皖姨,一個本就不應該存在的胚胎,你們到底在對我的态度期待些什麽?”
一聲‘皖姨’已經道盡了他們之間的隔閡。
或許更早,早在他親眼目睹自己的家族為了所謂的資金流動而抛棄自己的親生母親時。
那個萬人之上的豪門貴子,一朝成了不知名的私生子。
一直以來,彭俞皖都盡心投身于助力殘疾人就業這件事,本是善心使然,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也會成為籌碼。
*
彭俞皖曾問他這麽做的緣由,彭會卿始終不曾給出答案。
事成之後,老淩私底下又問了一遍。他想,致力于救死扶傷的萊茵女士,可能會希望他這麽做。
老淩笑得混沌。
真的只是這樣嗎?
好像也是夏日裏難得的陰冷天氣,雲一瑤帶了兩個朋友來,小姑娘費力地從冰櫃後面搬出自己買的蘋果。
劉淺一口咬到一個蟲眼,呸呸呸吐了出來,不滿地沖着旁邊的人怒吼,“雲一瑤,你看看,這蘋果上都是洞。”
“哦,它受傷了。”
“那你還買。”劉淺沒好氣道。
她嘿嘿地笑了幾聲,沒說實話,“我看它都這樣了還能長這麽大,挺頑強的。”
劉淺和周西相視一笑,皆是無奈。
她仍在認真地解釋,“而且沒事啊,不要浪費嘛,削掉就好了,可以用來做蘋果派。不過可以去你家做嗎?我家裏人對蘋果過敏。”
大姚随口問了句,“那你呢?”
她晃着腦袋,“我和我媽媽都沒有,我哥哥和爸爸過敏。”
可是她的廚藝實在糟糕透頂,精心做出來的蘋果派卻十分差強人意,就連一向貪吃的湯姆看了也跟着搖頭嘆氣。
*
再陰冷的天氣,烏雲散去,也總還有一線希望。
你看,太陽出來了。
北郊隔市中心隔得很遠,公交車每天只發一班,彭會卿到的時候已是傍晚,他環顧四周細細看了一番,确實是個長眠的好地方。
墓碑上的照片在雲一瑤的堅持下用了彩色的,一眼望去就能看到湯姆咧着舌頭沖着你微笑。
彭會卿将手裏的烤雞放下,右手輕輕地撫摸着湯姆鼻尖上的那顆白點。他靠着墓碑,緩緩蹲下,就着這樣的姿勢靜默地坐了許久。
直至天邊逐漸泛起灰蒙,他才站起身。
謝謝。
彭會卿在心裏無聲地說了句,他最後看了眼照片上的湯姆。它吐着舌頭沖他友好地笑,好似在說:你看,我是只聰明的狗狗,你一來我就認出來你了。
一如從前。
是啊,聰明的湯姆,多希望你能永遠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