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雲起
雲起
那麽,第一句話呢?
談靜曾細細回味過許多次,她記得特別清楚,也是在這樣熾熱的夏天。
天邊劃過一道流星,記憶順着那條星光軌跡不斷向前延伸,回到了屬于他們的2004年。
那一年,他們初二。
那一年,談靜見識到了和印象裏不太一樣的彭會卿。
那天的體育課因故被取消了,原因是請假的人數太多,都是女生,且請假理由都是生理期。而這些女生裏,也包括談靜。可能是體質遺傳的原因,她媽媽經常痛經,而她也是,每次都會痛,毫無例外。
這件事引起了班上男生的諸多不滿,有幾個男生從上課起就一直怨聲載道。說真的,談靜其實挺能理解他們的,他們就讀的這個初中是市重點,百年校史,各方面都壓得特別緊,競争壓力也很大。周三的這節體育課,是他們少有的放松時間。
談靜其實一直都不太理解男生為什麽會那麽喜歡打籃球,直到初二開學時新換到一起的男同桌給了她一個淺顯易懂的答案,“這就和你們女生喜歡看小說和追劇差不多。”
所以,哪怕已經感受到旁邊幾個男生沖她投過來的極為不善的目光,她也并未覺得生氣,甚至憑空生出幾分愧疚。
“煩不煩啊,一個月就他媽那麽幾天,那群女生是能疼死過去嗎?”
“就是,是個女的都會來,真長見識了,除了咱們班,哪個班因為這種破理由而被取消過體育課。”
“真他媽煩人,老子每周就指着這節體育課打會兒籃球續命呢。”
“無語,咱班女生是真嬌氣,還讀哪門子書啊,讀了也沒用,屁大點的事都扛不住,以後工作你也找不着,趁早回老家找個人嫁了得了。”
……
話語逐漸不堪入耳,各種諷刺聲接踵而來,有幾個心氣高的女生聽不下去,站起來指着那幾個男生的鼻子就開始回怼,“罵你媽呢?咋的,你媽不來月經嗎?你媽要不來能生出你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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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個男生直接笑了,“我媽還真沒你那麽嬌氣,從沒見她因為這種屁大點的事請過假。”
旁邊女生也跟着回怼:“你媽要是知道吃那麽多苦最後生出來你這麽個沒素質的龜兒子,當時就該把你堕了。”
那男生急了,直接将面前的課桌一腳踹翻,“操,說什麽呢你,有本事你他媽再說一遍。”
周身的幾個女生紛紛站起來附和,“說的就是你,怎麽了,狗咬人,咬着咬着還急眼了。”
……
雙方直接就鬧開了,眼見場面愈演愈烈,班長和學習委員紛紛下場去勸,根本勸不動。整個教室烏泱泱的,場面一度陷入焦灼,少男少女都是血氣方剛的,什麽難聽話都往外蹦,根本拉不住。
各種污言穢語重重砸下來,有幾個女生到後面直接帶着哭腔,眼見着就要動手,後排傳來一陣巨響。
緊接着傳來一聲怒罵,“能不能閉嘴。”
全班的視線都攏了過去,是向來在班裏沉默寡言的彭會卿,水杯被他狠狠地擲在課桌上。他仍舊穩穩地坐在教室最後排,目光直直地落向那個最初帶頭挑事的男生,“你媽當時一定想不到自己拼盡全力生下來的,是個畜生。”
“你說什麽?”少年心高氣傲,正在氣頭上還被人這樣當衆下面子,自然是紅了眼。那男生說着就不管不顧地沖彭會卿走去,拳頭握得生緊,被身側的人死死拽住,“他打起架來跟不要命似的,你打不過他。”
彭會卿還是保持着最初那個坐姿,八風不動,視線垂着,像是在看什麽髒東西一樣,臉上的嫌棄意味明顯,在衆人的注視下,緩緩開口,“要麽,老實地挨個跟人道完歉閉嘴,要麽,我揍到你老實。”
他說完環視一圈,混不吝地補了句,“剛剛但凡跟着罵了的有一個算一個。”
沒人想到彭會卿會管這樣的閑事,畢竟他平時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要不是因為他那出衆的長相和傲人的成績,估計還真沒人會注意到班裏還有這麽一號人物。
這件事後來一度成為班裏女生飯後的談資,某個暗戀彭會卿的女生提了嘴,“當時看到他在看書,估計是他們太吵,影響到他了。”
餘下幾個女生紛紛點頭便是認同。
唯有談靜一笑置之,因為她知道不是這樣的。
那天傍晚,她沒去食堂吃飯,肚子疼得要命,半分胃口都沒有。偌大的教室只有她一個人,空曠安靜,她獨自趴在課桌上休息。側頭看着窗外的晚霞,一時間迷了眼睛。
直到耳邊傳來一道很輕的男聲。
“不用在意那些混賬話,這不是你們女生的錯。”
然後,她拿起自己保溫杯,裏面被人接滿了熱水。
“不用在意那些混賬話,這不是你們女生的錯。”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同她說話。
也是她對他的第一次心動。
*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翻書聲,談靜握着那個早已鏽跡斑駁的保溫杯。她想起林晚巧曾調侃她懷舊,保溫杯這麽破還舍不得換。
她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哦,她說習慣了。
那件事之後,彭會卿的追求者成倍增長,談靜默默地注視着他冷臉拒絕了所有想要靠近他的女生。
再後來,他們上了同一所高中,一道進了實驗班。她就這麽安靜地蜷縮在角落裏,默默地注視着有關他的一切。
就像高二那年的元旦晚會,衆人散去,她親眼目睹,那個向來桀骜的少年,安靜地坐在鋼琴前,娴熟流暢地彈完了一整首《盛夏》。
她就站在臺下,安靜地聽完了一整首曲子,看着他的眼裏逐漸湧入溫情。
看着那雙慣來清冷的眼底,逐漸住進了某個人的身影。
而談靜,和她的名字一樣,在他身後,安靜地看了一年又一年。
*
很快迎來了高考前最後一次省統測,何以随、彭會卿仍舊穩坐第一、第二。而雲一瑤的成績,卻出現了斷崖式的下滑。
那段時間,她和許多高三學生一樣,陷入了考前焦慮。體質也很差,整個人弱不禁風的,像是迎風就倒。鄧潔很擔心,給她準備了各種補品,可她那幾天不知道怎麽的,吃什麽都會吐。
雲一哲甚至為此回了趟家,強制性地把她拖去了醫院,醫生說身體上其實沒出太大毛病,應該是壓力太大了,很多高三學生都會出現這種情況,高考結束了自然就能調節過來了。
一家人這才放下心來。
回到家後,雲一哲看着臉色蒼白、渾身乏力但仍在堅持複習的雲一瑤,只覺得心疼又無奈。可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妹妹看起來性格溫軟柔和,骨子裏卻是個天生的犟種。
她決定的事,就一定要堅持到底。
當初學芭蕾的時候,疼得眼淚直流,鄧潔心疼得要給她停班,可這小公主愣是一聲不吭,就這麽咬牙堅持下來了。
這一跳,就是十多年。
辦公室那邊催得緊,雲一哲最後在她的寬慰下又坐飛機回了花城,走之前再三囑咐她不準太拼。
*
此刻,面對朋友的擔憂,雲一瑤笑着說沒事,甚至還反着去寬慰他們。
“只是一次測試罷了,又不是真正的高考,再說了我藝考成績那麽好,哪個學校不得搶着要我。”她得意地揚着眉,“沒事,讓他們多搶會兒,我先參加高考,就當陪跑了。”
可沒有人知道,将近淩晨的漫灣別苑,她看着自己138分的理綜卷紅了眼角,淚水在眼眶不停打轉,她倔強地擡頭看向遠方的夜空。可今晚的江城,黑得徹底,沒有一星半點。
晶瑩的淚珠還是落了下來,紅筆打的分數瞬間暈染開,雲一瑤吸了吸鼻子,抽了張紙巾去擦。
結果越擦越多,她終是忍不住趴在書桌上哭了起來。
她想放棄了。
她不想考了。
她不想用高考來證明自己了。
忽然就想,好像除了在彭會卿身上,她十八歲的璀璨人生裏從未出現過如此挫敗。
有時候有些事就是會巧合得有些過分,你想到誰,誰就會立馬出現在眼前。
雲一瑤調整好情緒,用手背擦掉眼淚,吸了吸鼻子,反複呼吸數次,這才接起電話。
“雲一瑤。”
卻在聽到他叫她的名字時,還是忍不住破防,委屈得哭出聲來,“為什麽呀?為什麽呀彭會卿,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麽我還是拿不到好成績呢?”
“我好累啊,我每天都睡不飽。睡着了也是做噩夢,夢見我高考的時候物理選擇題全錯,那些大題的題型我一個都沒見過,把我吓醒了好多次。”
“彭會卿,我好累呀,我不想考了。”
……
他就這麽聽她在電話那頭抱怨了十來分鐘,又哭又鬧的,等她喊累停下來了,彭會卿這才開口。
“雲一瑤,下雨了。”
雲一瑤吸了下鼻子,條件反射地看向窗外,這才發現确實下雨了,這潑天大的雨,像是天邊破了個口子。
她沒回答,他也沒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聽着彼此的呼吸,安靜地待着。不知道過了多久,彭會卿再次開口。
“雲一瑤,雨快停了。”
這回沒等雲一瑤開口,他再次出聲,“所以,要不要去馬路邊?”
雲一瑤嚯地站了起來,試卷嘩啦落了一地,她往陽臺跑去,将窗簾整片拉開。
不遠處的那條綠蔭小道,路燈下,赫然立着一個高大的身影,撐着一把黑色的大傘。她握着手機就往外跑,直到出了路口才發現自己連拖鞋都沒換。
那個高大的身影迅速往她這邊靠近,替她擋住那些落下來的細雨。她擡頭,在夜色中同他對視。
許多年後,雲一瑤都很難想象那是彭會卿會做出來的事。他真的帶她去了馬路邊,兩人站在坡腳處,在來往的車輛中,感受了一次又一次被積水沖洗的刺激。
後來的後來,雲一瑤才知道,許多她不敢想象的事,彭會卿都一一為她做過。
為什麽會如此難以置信呢?
大抵是因為,那時的雲一瑤,始終對一件事深信不疑。
就是,
那時的彭會卿,
是不喜歡雲一瑤的。
猶記得那是一個秋雨時節,清晨的雨直到正午才肯停歇,南嶺街道路坑坑窪窪,到處都是積水。兩人走在南嶺街上,下坡的車主沒注意,一個加速直接滋了兩人一身。
彭會卿慌忙替她擋着,整個人直接濕透了。車主連忙折回來道歉,雲一瑤窩在他懷裏,笑容肆意灑脫。
“好刺激啊,能麻煩您再來一遍嗎?”
那車主坐在駕駛座上,愣是沒反應過來,這年頭還真有人主動找滋。那張漂亮精致的臉蛋上甚至還染了幾點泥濘,她就這麽大搖大擺地站在大道上,雙臂展開,閉着眼睛一臉期待享受的模樣。
“我準備好了。”
然後在一陣涼爽中驚喜出聲,“彭會卿,這真的好解壓。”
淩晨的江城,車輛依舊很多,這世界什麽時候都有人在為生活奔波。彭會卿看向身側展開雙臂的人,一陣沖洗後,那道許久未聞的驚喜聲再次響起。
“啊啊啊啊啊~~~”
“再來一次!!!”
彭會卿想,其實感冒淋雨也沒那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