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陳年舊事
陳年舊事
葬禮很平常,平常到了平庸的地步。
沒有什麽新奇創意的設計,也沒有什麽感人肺腑的環節。同以往所見的喪事沒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來參加的大都是年輕人,靈堂正中間擺放的黑白照片也是一張年輕的臉。
同大多鄉村葬儀一般,采用的都是傳統的辦法,花圈,紙錢,招魂幡,紙紮等物件排了一長排,圍了幾層,都帶有同事和老同學送的挽聯。只是因為逝者沒有什麽後輩,自然也無人摔喪駕靈。
阿東的父母沒有痛哭,沒有哀嚎,只是很鎮定的面容。
阿東的妹妹忙着負責招呼客人,親戚們帶着遺憾的語氣,勸慰喪子的父親。趙母坐在冰棺一邊,呆坐着守在一旁。一盞小小的油燈在棺底靜默。
“阿東太可惜了,沒想到這麽早就去世了。”
“其實以前他也沒什麽過分的,現在……唉……”
“有些事真的不應該太計較,活一天就好好過一天才是……”
人們各自圍坐一邊談論着由這場葬禮帶來的種種感想,緊接着一陣一陣的唏噓。
徐野和莫少亭站在人比較少的角落,不說話不聊天,只是看着人群紛鬧,熙熙攘攘。
大明隔着人群看見了他們,穿過石壩徑自走來,避開了要來跟他搭話的老同學。
大明穿了一件黑色的襯衫,因為太熱,脫掉了外套搭在臂彎,頭發用發膠固定得光潔條順,跟他曾經的風格很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參加葬禮才穿得體面。
他熟稔地拍了拍莫少亭的肩膀:“好久不見,這些年你們過得怎麽樣?”
“還行,混得到一口飯吃,”徐野說道,有點悵然,“沒想到我們寝室畢業後再次重聚會是現在這個場景。”
莫少亭跟着說道:“是啊,誰能想到人說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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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最終還是阿東要先走。”冥冥之中的輪回,還是大明說了這句話。
大多數人只是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忙自己的事去了。
徐野和大明留到了晚上,莫少亭中途接了個電話,便急着離了場。
他走時臉上卻是帶着笑的。
——
晚上擺了幾大桌席面,村裏臨近的、或是關系比較親的好友親朋都來幫忙,端菜的、盛飯的、還有上了年紀的婦女在廚房裏忙活。
阿東的妹妹帶着父母也來陪着吃飯,趙母不肯就坐,站起來進了廚房。阿東妹妹以為惹母親傷心了,也不好跟着去勸。
過了陣子,趙母才端着一個木托盤,上面盛了一碗飯,插着兩根筷子,外加兩小碗菜。她走到靈位前放下,看了一陣子才回到席面上,說:“我給東東端點吃的。”
阿東妹妹轉過臉去,趙父木着眼睛,對幫忙的人說:“都坐下吃飯吧。”
沒有人再勸他們寬心,只是吃菜聊天。
徐野看着也開始揪心,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不好受,個中艱苦難以為外人所道。
他想起醫院裏那個孩子,至少還能放聲大哭大鬧,無所顧忌外人的眼光。
他又想起外公去世那年,外婆沒有哭,像平日那樣做活,招呼客人來賓,甚至還要抱着哄啕哭的于圓。
可等到賓客盡散,葬儀結束,徐野偶然撞見外婆一個人在屋子裏,坐着縫補一件舊衣裳,一針一線,很是細致,只是有時候會停下來微聲嘆氣,看着空蕩的房間。
人走了,就什麽都沒了。
村裏的狗開始叫起來。除了幾個要緊親戚,其餘人都在漸漸開始散去。
大明也跟阿東父母告別,說要離開了。臨走前遞給二老一個薄薄的本子,說是以前找阿東借的筆記,只是考完期末後忘了還,就留到了現在。
兩位老人顫着手接過,翻開其中一頁,摩挲着紙張,其中兩頁之間夾着一張電影票根。
徐野還記得那場電影,大明也應該記得。
徐野也要回家了,周然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打算什麽時候回城,自己來接。徐野報了地址,就等着人來接。大明見他沒動,知道他沒開車,很熱情地說送他。
“不了,我有人來接,剛剛打過電話了。”徐野謝絕了大明的好意,“你快回去吧,天暗了開車記得小心。”
“成。那我先走了,你也注意安全。”
大明開車走了,徐野坐在一張矮石凳上,眺望着遠處的幾戶屋頂,和亮着燈的人家,鄉村風景大差不差,他仿佛回到了過去的彤雲村。
本來徐野是要自己開車的,可周然接連幾天都跟他“偶遇”,今天也不意外。
知道徐野要去鄉下,周然就說自己也要去郊外療養院看望鄭玉英,陪母親半日。剛好療養院和去阿東老家村子的路不遠,算是順路,一路上也算搭個伴。
徐野當時很惑亂,關注點偏了過去,問:“你媽媽在療養院?她病了麽?你爸爸怎麽不陪陪她?”難道自己上次在醫院撞見周建鵬,他陪護的其實不是鄭玉英?
周然向他解釋:“我爸媽幾年前就離婚了,現在我爸已經再婚了。就是——”周然頓了一下,眼神冷了幾分,道:“就是當初我媽懷疑的那個同事。”
徐野以前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想當初,周父是信誓旦旦地否認出軌,還理直氣壯、一派正然地指責妻子疑神疑鬼。那副受了天大冤屈,無可奈何的樣子比起鄭玉英當時神經質的歇斯底裏,可謂真切确鑿,如今——諷刺至極。
他沒問在醫院發生的對話和事情,權當不知底細。只是定定看着周然,等他繼續往下說。
“那幾年一家子鬧得人仰馬翻的,我爺爺奶奶罵我爸不負責任,給孩子當不好的示範,對不起老婆,我媽說除非他淨身出戶,否則不肯離婚。最後我爸淨身出戶才離掉。爺爺奶奶過年也不讓他和新娶的老婆回去,本來新老婆懷孕了要退步了,結果高齡産婦查出胎兒畸形,只能打掉。”周然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這次手術費和之後的修養費還是他眼巴巴地跑來找我要,本來不想給的,可他喊着沒錢,我爺爺只好來說情,我也就算了,但說好了,這只會是最後一次。”
“看來你也過得不怎麽好。”徐野順着話接下去。
“也?”周然看着他,加重了語氣。
徐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用詞不當,打着哈哈把話頭引開:“你司機送你就夠了呗,我晚上可能回得晚,說不定會和室友出去聚聚。”
“我不用司機,每次去看我媽她都不讓我帶司機,我親自送你。多晚我都可以等。”
“你送我?”徐野視線移到他手上,“你确定你能開車。”
周然攥了攥手掌,表示無恙:“好得差不多了,當時只是看着劃得深,你要不放心,你開着去,到了分岔路口我自己開,晚上我來找你,你再開回去。”
徐野笑了:“你把我當司機了啊。”
這事就這麽不可置否地定下了。
遠處的燈光在鄉村暗沉沉一片的世界之中顯得很突兀,徐野知道是周然來接他了。
上了車,徐野問起周母的近況:“今天去你看你媽媽,她還好嗎?”
“她精神看着很不錯,比過去好多了。”周然的聲音溫沉,在靜谧的夜晚顯得很是溫柔。
徐野點點頭:“那就好。”
驅車進了城,燈光大盛,到處都是逛夜景的行人。
路過一家賣馄饨的小店,徐野感覺有些餓,剛剛在阿東的葬禮上,很多人他都不認識,也沒吃多少東西。
“要不要去吃個夜宵?”他問道。
“好。”
進了店鋪,裏面很幹淨,每張桌子都擦得锃亮,空着的桌椅也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幾桌用餐的客人都放松地聊着天。
老板是一對夫妻,都生着圓圓的胖臉,面相很和藹,男老板和一位店員在廚房裏忙着做吃食,老板娘和另一位店員在外招呼客人,态度很熱情。
“兩位想吃點什麽?馄饨,小面,米線,炒菜蓋飯,我們這兒都有。”老板娘走上前來,麻利地倒了兩杯水,又擦了一次潔淨的桌面。
“一碗紅湯馄饨就好,多放點辣。”徐野說道。
老板娘記下,又轉過頭問周然: “您想吃點什麽?”
“一碗馄饨,清湯。”
“好咧!”老板娘記下桌號,走到廚房門口,沖裏面喊道:“兩碗馄饨,一碗紅湯加辣,一碗清湯。”
這是兩人八年之後第一次在外邊一起吃飯。
徐野曾經設想過,若是再相遇,自己一定會揚起頭高傲地走開,不給周然一個多餘的眼神,更不要說像現在這樣一起坐下來和和平平地吃頓飯了,就算對方死皮賴臉地求和,也一定要狠狠敲他一筆後再一腳踹開。
實際上,迄今為止,沒有一個流程是按着徐野原先的規劃走的,他一見到周然,就沒法跟自己想的那樣無情冷酷,最多也就是漠然避開。
到底還是自己太不中用了。
老板娘将兩碗熱騰騰的,冒着誘人香氣的馄饨端了上來。
徐野望着紅亮亮的湯底,蓋着的碧綠蔥花和香菜,撒得密密的蝦米,炸的脆脆的花生米,頓時口舌生津,食指大動,一口下去,鮮美的湯汁混着飽滿的馄饨在嘴裏撞了滿懷。
徐野立刻被這美味所俘虜了,也顧不得燙嘴,開懷地吃起來。
對面的周然吃得倒是慢條斯理的,徐野以為他是手掌受傷不方便,乍眼一掃,卻恍然在周然沒了一半在袖口的手腕上,看見了一條細長的傷疤。
這條傷疤看起來不是新長的,呈現出較周圍皮膚白一些的顏色。
大概是陳年的傷口。但也就那麽幾秒,随着周然手腕一動,那條傷疤就完全隐入袖中,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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