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雨司
第二十六章雨司
“夜風?”龍縛突然喚她,斷了她的思緒,“怎麽了?叫了你好多聲也不說話。”
“哦,沒聽見。”夜風毫不走心地說了句,又擡眼看向他,“你繼續說。”
龍縛皺了皺眉,但也沒多問,只是擡手在那半扇玄鐵面具上敲了敲,繼續剛剛的話:“這面具另一半呢?”
“另一半?”
夜風探身去察看。
之前她對這面具只是略有印象,沒怎麽細細看過,自然也沒注意。眼下這一看才發現,這半扇面具上邊壓至右眉梢,下沿延至右唇角,只把右眼和右臉露在外面,形狀奇怪,看上去像是一個完整的面具摔做了兩半。也難怪龍縛會這麽問了。
龍縛道:“應該不會有人特意定制這種形狀的面具吧?這樣看起來像是缺了一塊……那小半塊在哪?”
“誰知道呢,別糾結這些了。”她目光從面具上收回來,“或許他只是不小心碰碎了,或許是別人給他的……可以假設的可能性太多了,別想了。”
夜月不知道是上哪去尋人了,這一走就是好幾天。
前幾日夜風還耐着性子和龍縛同去暗月聽宋琭玗的那些唠叨,再找來方野“恰到好處”地來撒一場潑,但時間一長,夜風瞎跑的心思又壓不住了,逮着機會找到理由就開溜,留龍縛一個人面對那些長老沒完沒了的口水和怨氣。
“谷主,你又臨陣脫逃啊。”南熹一臉鄙夷地看向夜風。
後者幹笑兩聲,摸了摸鼻子,轉移了話題,把那日竹羽來找她的事簡截了當地講了講。講完,還不忘叮囑道:“這件事,不許告訴書沉往啊。”
“……我看着像是那種什麽話都往外說的人嗎?”
夜風看着她重重點頭,“像。”
“……”
她收了玩笑,開始鄭重地說道:“這件事乍一聽沒什麽大問題,可竹羽繼承了竹葉青雨司的位子,是掌管雨的。也就是說,只要他想,随時就能送來一場瓢潑大雨。”
說起這個,其實雨司、司命這些神的能力原本都是屬于餘中君的,只是後來為了削減打壓歷代幻靈的實力,天帝才把這些能力從幻靈身上分隔出來,甚至還專門設立了職位。
“那這豈不是對谷主很不公平?”
夜風不是沒想到這一點,她皺着眉細細回想當時竹羽的表情,嘴上說道:“可是那家夥當時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說讓我放心,他不會催動法力降雨的,除非是我求他。”
她最後這幾個字說得很慢,南熹聽着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隐隐察覺到他想幹什麽。”
夜風轉過去看向她,“這些年沒有驚憂,他只是一直布局把這些當做游戲似的給我下套。他這人有個毛病,總自以為是地玩弄人心。精心設計好每一場局,自己卻坐在旁觀者的高位上靜靜看着局中人的反應,把我們當做戲臺子上的提線木偶。”
“但是現在我玩累了,我想跳出去。”
南熹問她:“……你想怎麽做?”
“我自有打算。”夜風道:“此次來找你只是想說,若有一日那天真的到來了,你定會察覺,到時候就對外宣稱煞日谷主離世,你們繼續像從前那樣做好應做的事。”
她難得笑得很溫柔,“這煞日,就當做是我最後送給你的禮物。你為煞日做了那麽多,他們有目共睹,定會把谷主的位子留給你。你好好受着。”
南熹聽她說了這麽多,目光閃動,語氣執拗,“煞日只有一個谷主。”
夜風失笑,“你傻不傻?我送你都不要?”
“我不知道什麽是對的,但我知道什麽是我想做的。我認準了你是谷主,你就永遠是谷主,就像公子永遠是公子一樣。”
她盯着南熹看了好久,沉默了一會才又勾起唇角說:“……是真傻。”
夜風對于竹羽那話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時光飛快,剎山的風裏逐漸沒了涼意,南熹也興高采烈地告訴夜風“谷主,漓洲城的荷花開了!漓江邊上大片大片的,可好看了!”,夜風才忽然意識到,原來已經七月了啊。
人間歲月,四季變遷,都到來和離去地悄無聲息。
“谷主,漓洲城的荷花開了。”就連宋琭玗在集會上都提及了此事。
夜風依舊坐在飲月堂的階上,邊漫不經心地咬着李子,邊看龍縛相當熟稔地擺着正經的架子,面上雖有些疑惑,但還是挑眉問道:“咱們城中的呢?”
軒城雖不像漓洲城那樣傍河而居,但也有一條漓江的支流,不算大,穿城而過,正好作為觀賞。
“這正是我要說的。”宋琭玗表情嚴肅,“開了,又全都旱死了。”
夜風聽着,手上動作不由一頓,眼前閃過竹羽臉上那抹紮眼的笑,“我講公平,不會催動法力降雨的。除非……你求我。”
宋琭玗還在說着:“……現如今華谷已經在行動了。連續一個多月沒有下雨,漓洲城那邊還好,有漓江撐着,可咱們軒城不一樣,就那一條小小的支流,而且因為炎熱也有幹涸的危險。
不少農田已經受到影響了,華谷正打算從漓洲城那邊引水救急。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時間一長,漓洲城自己也是自身難保。
谷主,咱們是不是也該……有所應對?”
龍縛沒有開口。
“谷主!我知道我們暗月和那煞日一樣,都是不理世事不幹人情,極少與常人打交道,可這場大災事關全軒城的人命!神尚且愛萬民,我們是修士!我們不是更應該站出去嗎?”
夜風和龍縛一時間都陷入了沉默。
他有着和普通修士一樣義無反顧的正義感,自以為滿腔熱血和信仰能在神明的注視下得到施展。
可神愛萬民只是信徒的一廂情願,夜風他們才真正清楚——
人的痛苦與希望與神何幹?
龍縛沒打破他的信仰,只是說:“……好,你去安排。”
出了飲月堂,夜風一個人走去了軒城城內那條河的支流。
河邊圍了很多人,她看着,莫名想起那日筇枝神塑像香案前的人群。她上前走了兩步,沒想到真是。
也許是因為這幾日的大旱,陳老将香案搬至了河邊。
神龛中筇枝神溫柔凝眸的塑像前依舊擺着幾支竹枝,唯一有些不同的是,那木雕塑像放的時間久了,終于在風吹日曬下生出了一條細細的裂紋。
那條裂紋好巧不巧地生在塑像眼角,像極了陳老臉上無法控制肆意生長的皺紋。
他不知什麽滋味地想:
他老了,青姑也辭世了,就連他曾經堅信世事變遷也永遠不會改變的他的神……也生了裂紋。
原來世間的一切都會老。
木頭會。
他的神也逃不過。
夜風走上前時恰巧聽見周圍很多人勸他——
“陳老,別拜了。這都多少年了。”
有人語氣暴躁,“拜個屁!也沒見如今大旱他降下大雨救萬民,神愛萬民,他愛個屁!”
“就是啊,平常清明求他不下雨他不還是下了——”
“——這次不就沒下?”
“這次是巧合,要是真是神仙顯靈,那這些日子求神求雨的也不少,怎麽就沒見半點雨星?真的,不是我說,陳老你就別拜了,耗時耗力還不讨好……”
陳老說:“……不、不會的。”
但他的眼神和語氣明顯沒了從前的堅定,那些心中的信仰被青梵的死和神像上的裂紋沖得淺淡,他開始動搖了。
夜風在看着看着,終于沒忍住在人聲雜亂中開了口:“筇枝神已經死了。”
她聲音很小,又混在嘈雜之中,幾乎沒人聽出聲音來源。
“你騙人!”
可陳老聽見了。他一時間辨不出這話是誰說的,只是茫然四處張望着大喊了這一聲。
夜風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周圍人先是安靜了一瞬,轉而又讨論了起來。
“什麽?你們有聽見什麽嗎?”
“……我聽見了。但沒聽太清,也不确定。”
“我反正是沒聽見,這陳老別是受了刺激瘋了吧……”
“我看着像。”
“……”
陳老已經不顧他們在說什麽了,只是自己扯着年邁的嗓音大喊。他不清楚那聲堅定地宣告死亡聲音的方向,只能沖着四處大聲争辯,乍一看,還真有點像瘋子。
“你瞎說!你騙人!”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執拗地否定。
“我見過他的!我見過!他給了流離失所的我食物,又帶着我在青塵幹了段時間打雜的雜事,他很好!他、他很溫柔!他總是笑,從不動怒,他很好的,他真的很好,他善良,他溫柔,他是神仙,他不會死的!就算說神愛萬民是假的,他也是真的!他不可能死的啊……”
他突然沖上去将神龛抱在懷裏,指着上面的神像說道:“他就長這個樣子!我真的見過他!”
夜風看着心驚,她說錯話了……
她沒見過陳老的這副模樣,發了瘋似的沖每一個周圍的人指着神像大喊:“信我啊,你們信我啊!”
他年事已高,這樣一通發洩下來腳都有些發軟,只能邊喘着氣邊虛着步子踉跄,眼角挂着情緒激動招致的淚,嘴上呢喃着“真的啊真的,他沒死”,就這樣跌進了河中。
雖然因為幹旱,河已經淺了不少,但淹死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手腳不靈便的老人,還是綽綽有餘。
周圍的人吵鬧着一擁而上,嘴上還喊着:“救人哪!快救人!”
原地愣神的夜風竟這樣也被擠了下去。
河水模糊了視野,卷着她向前,那些水一下子湧進她的鼻腔裏,嗆得難受。可她死不了,只能在痛苦中掙紮,意識時而渙散,時而清醒。
水不算湍急,但也不算緩,她還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不遠處掙紮着吐着氣泡的陳老,以及——
突然又有落水聲,一個人影接着闖入她的視野。
她模模糊糊聽見岸上的人喊:“……真的像……”
夜風看不太清那人,只在水流中努力睜開的眼睛的隙縫裏看見了一抹笑。
竹羽說:“神來救人了。”
她掙紮着想開口,她想說,你救他啊……你救啊。
卻只能看着竹羽盯着自己和逐漸下沉的陳老笑。
那眼神好像在說,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