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息

章十  一息

江家客棧內。

兩人面對着面。

他們該是許久未見的朋友，久別重逢的故人，甚至是五年未見的愛人。

摩耶那看着江不惑，隐隐約約可以窺見那黝黑眼眸中暗藏的情愫。這五年來他不是沒有偷偷來到這裏見他，只是那一夜他走得那樣悄無聲息，那樣堅決，以至于未曾到約定的這一日，他這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白發羅煞竟然膽怯地連一步也踏不出。

沉默繼續蔓延。

從見到面前那一霎那，江不惑心中那沉寂了五年的感情竟然噴湧而出。他原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在那晚上死去了，永遠地死去了。

如今的江不惑不再是那個追着他跑的江望，也不再是什麽青年俊才的第七任百曉生。

他不過是個接受不了事實退隐江湖的前百曉生。

他不過是一個懦弱的茍且偷生者。

他不過是一個逃避現實的不孝子。

江不惑握緊了自己的手心，那不久前還被自己剪過的指甲卻依舊能刺痛皮膚，仿佛也要這樣狠狠地将那不合時宜不應該的感情也壓下去。

然而他的目光卻只看得到面前的人，看着那五年未曾見過，卻好似五年未曾分別的容顏。

他應是蒼老了，兩鬓的白發更多了，眼眸也似乎憔悴了許多，凹陷了下去。

而他呢？

他只能痛苦地将自己的心髒割離自己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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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在煎熬。

是時，忽然，一道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望叔！好久不見！”

這時，江不惑才看到跟着摩耶那進來的少女，有些熟悉的面容，驀然以往的記憶浮現腦海，他下意識地說出了她的名字。

“雙雙？”

“望叔叔！五年沒見了，你還記得雙兒！雙兒真高興！”

伏雙雙那俏麗的臉蛋兒露出甜美的笑容來，她似乎是有些不解，但見到故人的喜悅卻沖昏了頭腦。她一下子跳了過來，抓住江不惑的袖子，嬉笑怒罵。

“望叔叔！叔父突然出遠門說是要赴約，我就想，不知道望叔您這五年去了哪裏。雙兒偶然聽到叔父跟您有個五年之約，所以就貿然跟了過來，果真見到了您！望叔！雙兒真高興見到您！”

少女年輕的笑容似乎感染了江不惑那顆冰凍許久的心。

他也想起了面前少女小的時候。迩來有多年了，那年他跟着伏梵——也就是摩耶那的本名——去了他的故鄉，在那裏，他見到了那時還尚且年幼的伏雙雙。只有六歲的伏雙雙也是一個膽大的孩子。他們騎着馬從鄉間那棵大樹下走過，突然，從樹上傳來了脆生生的女孩的叫聲，叫着‘叔父’。他們循聲看去，樹冠那兒坐着一個像極了年畫娃娃的俏麗女孩。

“叔父！”

“雙兒，下來。”

女孩兒極其委屈地嘟嘴，便打算順着叔父的意思爬下樹來，卻一個不小心竟然一腳踩空。那時的江不惑一心一意注意着伏梵的動作，意外地先他一步，反應極快地抱住了掉下來的女孩兒。

“啊啊啊啊！”

“小心。”

十五歲的江望是港口上的俊俏小子，而弱冠之後的江望多了幾份江湖氣息，多了幾份沉穩，一眼便令人覺得心安，直教人仰慕。

“嗚嗚嗚，謝謝叔叔！”

胖乎乎的女孩故作大人地行禮道謝，惹得他連連笑語，只是身旁的男人黑着臉把自己侄女教訓了一番。

後來，他告訴伏雙雙自己的名字，還見過伏雙雙幾次面。

而今，光陰流轉，好似瞬息之間，那個曾經的女孩兒，如今也變成了妙齡少女。

今朝，伏雙雙似已經是二八年華了。

“雙雙。抱歉，望叔跟你叔父之間有些事情要解決。”

江不惑的心神回到了現在。他有些不熟練地做着長輩的姿态，平生未曾有過晚輩上門，縱使是不過二十的小二，也沒有小他太多，更別提陸兄他們了。只是這少女做事的确出人意料。

她轉了轉眼珠子，好似要抛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望叔叔，其實雙兒有件事要告訴您……”

“是什麽事？”

雖然他沒有想到也沒有發現伏雙雙會跟着摩耶那一同前來，但看伏雙雙如此猶豫的樣子，再聯想最近發生的事情，忽然間一個不好的念頭在他心底緩緩浮現。

“就是……就是……”跟小二說話的時候還挺機靈的，但對大自己一輪多的望叔，還是自己小時候特喜歡的叔叔，伏雙雙有些不好意思将自己闖的禍說出口，“就是……就是天慶……”

熟悉的名字，江不惑挑眉。

他的視線不經意地瞥見了摩耶那，他似乎是有些不耐煩伏雙雙的吞吞吐吐。

便是直言道：“昨夜，雙兒帶着望弟你的店小二去了小鎮之外，光明正大地跟蝙蝠客打了一架。”

“……”

望弟……江不惑有些失神。

“之後，蝙蝠客将小二抓走了。”

“……等等，你剛才說什麽？”

“你那店小二被蝙蝠客抓走了。”

“什麽？！那個老賊！”

“哈欠！”

又是一個密林山洞。蝙蝠客随手将手上的人質扔下，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不知道是哪個家夥想罵老夫，小子，你既然醒來，就別裝睡了。”

天慶才極不情願地睜開眼，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

突然，他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循聲看去，卻是蝙蝠客倚在石壁上，口中吐出一大灘的黑血。

“……咳咳咳——哈哈哈哈！咳咳咳，那，那摩耶那……咳咳咳，可惡！”

天慶不知道蝙蝠客口中的摩耶那是誰，但一定跟不久前在竹林前碰見的站在上面一動不動的人有關。他暗自猜想着，莫非有人暗下黑手，只是他對江湖手段知之甚少，也只能猜測了。

另一邊，蝙蝠客毒發緩過氣來，桀桀笑了一陣，忽然一巴掌朝着天慶背後的石壁拍來。頓時，一陣好似山崩石裂，但天慶駭然後，卻又發現只是一陣灰塵從洞頂上落下，連帶着他打了個滾，避免自己灰頭灰臉的，雖然他現在已經差不多了。

“前輩，小的只是一介普通人……”

“普通人？”蝙蝠客哈哈大笑起來，指着他的鼻子罵了幾句，轉過頭來，又背手而站，“老夫多年經營，縱使經歷神珠島一事，不惜茍且偷生，竟然在此地，被仇人碰見。”

話語之中無限蒼涼，即使是站在蝙蝠客的對面，天慶也不由得感慨。

突然，這人湊近，直叫他看得那怒目與臉上褶子無數，吓了一大跳，而蝙蝠客卻是沉默不語，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好似大夫探病一般，又哭又笑，讓天慶只覺得莫名其妙。

“妙啊！妙啊！摩耶那！那狗賊想必是太過自信了，哈哈哈哈！小子，你受那女娃兒一陣折騰，可是明白了內功的奧妙？”

“內功？前輩，這是何意？”

看這蝙蝠客一會兒怒目相向，一會兒慈眉善目，更令天慶摸不着頭腦。

蝙蝠客覺得有趣，有趣之極，轉頭去了山洞其他地方，掏出一本書來，放在天慶的眼前打開，上面描摹着人體筋脈，八卦五行，竟然是異常地精妙。

“小子，老夫就好心帶你入門，看，此乃人體五髒六腑……”

天慶本是不聽不看的，卻不知蝙蝠老賊點了身體什麽地方，令他目不能移，四肢僵硬，只能聽着他口述一段武功心法。

過了一會兒，他便感受到自己體內丹田之處仿佛有一陣玄妙之氣升起，不由得張大了嘴。蝙蝠客一看，收起書來，抓過手便是一探，桀桀大笑。

“果真如此，老夫沒看錯！若不是那女娃兒先用了秘法讓你任督二脈暫時打通，渡了真氣，小子，你還不至于如此快速入門！哼！若非當年神珠島一事，老夫又豈能看得上你那點體質，聖教青年俊才如雲，何至于此！”

“……前輩又何止如此？”

天慶心中有了猜測，又見蝙蝠客毒發，咳嗽一陣又吐出一灘黑血來。

聽到面前小子說話，蝙蝠客擺了擺手，虛弱地說道：”老夫，老夫縱橫江湖幾十年，沒成想一朝陰溝裏翻了船，而後竟一蹶不起，哈哈哈——小子，你那主子江不惑，女娃兒的叔父摩耶那都是一丘之貉！“

也不知道蝙蝠客與掌櫃的和那什麽摩耶那有什麽深仇大恨，天慶心裏嘟囔着。說起來，雙雙姑娘也是，她的叔父摩耶那到底跟蝙蝠客有什麽恩仇呢？莫非是什麽神珠島嗎？

”沒錯，神珠島，想當年——老夫，還是聖教的左護法。“

聽到蝙蝠客的話，他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已經将疑問脫口而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死了，蝙蝠客顯得話格外多。

他說，當年。

當年，便是十年前，神珠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