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同行

十二  同行

“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與我同行?”

“伏梵兄,你說笑了。小弟自然信你船上必有變故一事,只是怕……”

接連走了不知有幾炷香的時間,江望才聽到了伏梵的開口。這一路上,他并不安靜,或者說走久了就有點話痨,于是随口就扯皮些什麽‘螢火之美堪比岸邊蘆葦,若是兩者相合更是絕妙”,什麽“南方的樹木比北方矮小而茂密”,扯些七七八八的話來,伏梵還沒說什麽,四周本來有的蟲鳴鳥叫也都停下來,好像被他叽叽喳喳的吵得跑遠了。

伏梵停住腳步,正好是一個開闊的地方,便就地而坐,将劍放置身前。船上那些日子,他對江望的說法本就半信半疑,更何況之後似乎也并未按照他的想法來,只是這“稱兄道弟”對方卻意外地上心。

江望見此,也一邊說累了累了,一邊扒了旁邊的野草在地上墊一墊,還問了伏梵一聲,他搖頭拒絕。

“伏梵兄,你認為魯太保此舉是何解?”

江望笑嘻嘻地抛出這個問題,伏梵也有點興趣地回答了。

“拙劣的清除敵人的手段。”

“沒錯,只是也挺好用的對吧。”

江望擺了擺手,認認真真地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沒有伏梵那句話,他也不會刻意去注意到船上的其他動靜。當年百曉生收他為徒,其中就有因為他那過人的觀察力的原因。也因此,他注意到了這艘船上被關起來的普通人居然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當然,之前就說過,他在被魯好漢抓起來的一行人當中看到了幾個或是熟面孔或是師父所說江湖上有名的俠客面容。這些都不是輕易袖手旁觀之人。

魯好漢将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地“請”上船來,除了幾個大名鼎鼎的俠客之外,其他人的待遇都差不多,雖說有好酒好菜,但衆人也門清,不過是客套話,普通人也就罷了,挨到下船的時候,畢竟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和道義,魯好漢也算是個正派人士,自然不能食言,但倘若未曾下船又居心莫測之人,又是另一番話了。

而這魯好漢,最初抓的人少,船上也算是清淨,等人多了,船上亂哄哄的,反倒是多了些渾水摸魚之人,更有甚者與魯好漢手底下人有了些不清不楚的關系和交情。

“……他們在計劃沉船。”

江望知道,伏梵所言,确實有利于他的生命安全,只是信州與神珠島距離遙遠,倒不如再乘船些時日賭上一把,他也算水性不錯,也決不至于令自己身陷險境。而後,他觀察到伏梵的動靜,或許他也知曉些事情,倒不如跟着他走。而跟着他走不是別的什麽人,卻是自己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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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碼頭一別,已經是四年有餘。

“……去往神珠島本就是水路暢通,下船之後換路不說,晚了一步更是失去了先機。伏梵兄,小弟受師父所托,必須前往神珠島,此番得罪,他日小弟定當回報。而且我……我與你數年未見了,也總想着……”

“……”

頭一次,伏梵覺得自己眼神太好,以至于如此漆黑的夜晚之下也能看清面前人臉上的表情。

“……伏梵兄。”

脈脈之間,仿佛有種別樣的感覺在流轉。江望也不知道這是怎樣的感覺。昔日,他碰見伏梵,因那雙妖孽般純黑的眼眸而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之後再逢又是冒犯,但卻有緣再遇,港口那把傘,他一直珍藏至今。

親人的死去,他曾經怨過師父。師父不是江湖上之事事無巨細,事無不遺,為何卻從未告知過他會發生這樣的慘劇。江家兩老并非什麽恩怨情仇,不過是他人的誤殺,但那下手之人卻無一人目睹。倘若父母未曾目睹那人面孔,又豈會遭人毒手?後來也不過是在時間之下的自我慰藉。

如此,他于無數個日夜當中想起自己回到家的畫面,又想起面前人将傘放在他旁邊的那一幕。也許是想太久了,那眼眸也單獨出現了無人的深夜裏。

這是什麽樣的感情呢?

江望無法回答,他只是注視着面前之人,發自內心的喜悅,發自內心的依賴,或許還有更多。更多的感情,以至于伏梵看到這樣的表情,堅冰一般冷酷的內心也有一瞬的動容。

但也只是一瞬。

二十來年,伏梵見過許多人。

有的人死了,死在他的劍下,有的人也死了,常人的生死病死。有的人活着,像蒼蠅一樣咬着不放,有的人也活着,常人的幸福快樂。伏梵并非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猴子,所以他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只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有他如今的武學高度,所以他們認命地去娶妻生子,嫁為人妻,去享受人世間的極樂。

離開故鄉那一年,父親告訴他這一族隐居人世之前的輝煌,那些也似乎比不上他眼中的江湖重要。

江湖上,有太多的人,人來人去,恩怨情仇。

伏梵見過情人之間反目成仇,兄弟之間割袍斷義,親人之間老死不相往來。所以,他竟也能看透江望眼中那點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感情。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起身說不遠處有座荒廢的山廟。

荒郊野嶺,還是不适合休息。

山林靜寂,位于此處的山神廟也格外荒蕪,原本雄偉的朱紅大門也早已掉落在地,只剩下一半還搖搖欲墜地挂在牆上。江望跟在伏梵身後,摸出備用的小刀割掉那些阻礙的野草,直到進入屋子裏。

他擡頭一看,房梁上的瓦片也掉了不少,上面一個大洞,還看得到今夜的月亮。伏梵将那邊掉落的大門砍成幾塊,呲呲地用懷中的火石升起今夜的第一團火。火光映照着那英俊卻面無表情的臉龐,好似一動不動的死人。

江望內心還有許多的疑惑,但伏梵似乎已經在閉目養神了。該去打擾嗎還是自己也休息了?夜色還很漫長,他席地而坐,從随身的行李中拿出水袋,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咻——”

古怪的聲音,像是什麽從樹幹上跳起,在迅速地接近這裏。江望立刻便警惕心大起,正想出聲,忽然嘴巴卻被人捂住了。

“??!”

不知什麽時候,伏梵就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的身邊,他似乎有些了然,只說了一個詞。

“蝙蝠客。”

當是,江望便聯想到了這個外號的主人。這個外號別看不起眼,實際上對方可是江湖上人稱魔教的右護法,傳說中襲擊人吃血的惡人。江望心中已經将師父所說的關于蝙蝠客的情報在心中過了一遍,不得不說,這是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他心下一緊,忽然聽伏梵說道:“他走了。”

面前之人說的那麽輕巧,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傾灑在他的肩上,悄無聲息地又回到了剛才坐下的位置。

如此,他反而有閑心說話了。

“我知道你有疑惑。在船上時,我便看到了蝙蝠客。他人所在之地,必定有一番風雨,我與他之間有一番糾葛,不便糾纏,所以才正大光明地站在魯太保面前。”

想來,那蝙蝠客印象中是個混跡了江湖幾十年的人,年齡也近乎不惑歲數,那船上有不少老人,江望細細想去,覺得那個都有類似,卻又不似師父所說的關于那蝙蝠客的細節。而伏梵兄既然能認出來,莫非……江望卻又不細想了。

江湖之人相見,既然有緣,又何必顧及前塵舊事。

“如此說來,師父所說,蝙蝠客此人擅長暗中行事,也不知還混了何等綠林好漢,魯太保此行,船上,恐怕也兇多吉少。”

“與我,與你無關緊要。”

伏梵說完這句話後,便又開始了閉目養神。江望追問了幾句,未曾聽到回答,便大膽坐在了他旁邊的柱子那兒,披着行李裏的薄被子,注視着月色下火光旁他的面孔。

此時此刻,伏梵已經将鬥笠放下,盤腿而坐,閉上了那似乎純黑的眼眸。他的五官稍顯鋒利,倘若只是匆匆一瞥,只會注意到那眼眸,此刻細看,江望才發現他并非中原人的面貌,五官輪廓仿佛刀鋒般立體,皮膚也似黃沙磨砂一樣粗糙。

江望便想,不知伏梵兄是何許人也?是何處而來?蝙蝠客所在的魔教地處西南,本就是天險與戈壁所在,之前師父所在之地還尚且在北方,那處卻已經地處國界了。所以“五不管”,才生出了那樣的惡人,那樣的魔教,朝廷鞭長莫及,武林人士嗤之以鼻。只是師父卻言道,魔教也有魔教的道義,世間多得了武林正道,也少不了魔教中人。

思緒紛飛,江望回到了最初的想法——伏梵兄是何許人也?想不清楚,卻見火光微弱,他稍稍動身,卻見一根木頭比他更快。

比他更快的是伏梵的手,穩穩當當,一根木頭就落在了快要燃盡的火堆之上。

江望将視線移到了伏梵的臉上,他卻又閉上了眼睛。

“伏梵兄?伏梵兄?”

許是不耐煩了,伏梵便道:“夜色既深,望弟便睡吧。”

“哈哈,伏梵兄又叫回我望弟了。伏梵兄!伏梵兄!”

這次,伏梵是怎麽也不肯回應了。

夜晚雖已渡過一半,林中的蝙蝠卻未曾休息。

且聽那船漸漸沉沒,魯好漢以一己之力對陣一幹綠林好漢,四周都是自己所帶的好手被人襲擊留下的鮮血與倒下的軀體。

“哈哈哈,想我‘江上太保’的聲名,竟然也能在江上栽了跟頭!”

魯好漢被一根棍子擊中胸膛,連連退了數步,靠着手裏的家夥才勉強維持身形。

面前一瘦高的尖牙利嘴的中年人站出來,喊道:“江上的耗子不在江上栽了跟頭,還能在河裏游泳嗎?”

“麻雀老賊!這裏還輪不到你這樣下三濫的說話!”

“我看你是還沒看清局勢,那些個你招待的貴客們呢?什麽大名鼎鼎的鑄劍師?什麽赫赫有名的——蓮花仙子?不都一哄而散?”

“哈哈哈,麻雀幫幫主,少說點真話,魯耗子可實打實地照顧了他們半個月呢!”

此起彼伏的嘲笑聲,只是魯好漢雖然這些年風光了不少,昔日也是從港口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耗子混起的。他聽這些奚落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一只眼睛盯着面前敵人的動靜,另一只眼睛卻看着船上有什麽地方可以逃走。

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只不過,這群人只是明面上的一幫攪屎棍。等魯好漢跳了水,游得幾公裏上岸,卻聽得岸上十分安靜。他心下驚異,只覺得四面楚歌。

而一棵樹上,他突然瞧見了一個倒挂的鬼魅身影。

是誰?

魯好漢任憑身上的水珠直落,捏緊了手上的家夥,但,只是一瞬間。

只是一刻,那身影張開鮮紅眼眸,似乎鳥兒翅膀張開的聲音。魯好漢朝着聲音所在的地方擊去,卻落了空。而下一秒,利爪撕破了他的軀體,血液争先恐後地從其中流出。

“是……是你——”

魯好漢只來得及說這麽一句話,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而那人彎曲着背脊,又落在了樹枝上,好似一只蝙蝠,注視着黑夜。

許久,他說道:“教主大人,‘江上太保’已伏首,老夫才是聖教最得力的助手。”

不知他在向着誰說話,又半晌,他落了地,取下了魯好漢的首級,仔細地用細布包裹起來。

“只是,摩耶那那家夥,究竟是在幹什麽?”

沒有人能回答他,他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自言自語。

下一秒,他便展示輕功而起,所望之處,卻是江望與伏梵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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