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險境

十六   險境

有道是,處處小心,分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卻依舊栽了大跟頭。

蝙蝠客原名已不詳,他很早便入了江湖這大染缸。起初,他只是個無名小卒,在小門派裏跟在自己師兄姐身後充當一個跟班。他相貌平平,武學天賦平平,就好似這世間一切普通人一樣,甚至三十來歲也只是江湖上的一個普通俠客。然後,某一天機遇來了,是龍是蟲,無關乎前半生如何,只當是能抓着機遇,一飛沖天而已,恰恰昔日的蝙蝠客便是如此。

昨日種種,蝙蝠客是如何在江湖之中出名又如何是淪為惡人伥鬼都是過去浮雲。

他已在這江湖之中走了四十餘載,如今也将繼續走下去。

他也很久沒想起過曾經的自己。

曾經那淹沒人海,宛如塵埃的普普通通的俠客。

蝙蝠客雖曾有俠客之名,此時此刻不過是一惡人,罪大惡極,殺人如麻的惡人。

他雖看見了自己的對手,卻也自負自己的武力高強。

只是,前一秒的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今天之後會面臨的事情。

這雙手。

曾經陪伴他渡過默默無名的青年歲月,它曾經握過長劍,使過雙頭蛇,後來這些武器都扔下了,反而變成了如今神鬼莫測的拳法。

曾經也殺過無數的人,沾染了或許連黃河也洗不清的鮮血,它卻從未因此而失去過半分力度。

這雙手。

站在天慶面前的蝙蝠客久久地看着自己的這雙手。

枯黃,好似一雙秋末的落葉,它許久未曾脫離這短刀了,它早已打不碎任何一塊石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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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蝙蝠客癫狂地笑着,手上的刀也瘋狂地揮舞着。

這刀曾是他的利爪。

這刀!

神鬼莫留蝙蝠客,大笑飛去空留恨。

可嘆昔日利爪芒,如今未有刀上鋒。

“前輩?前輩!”

是誰在喊他?蝙蝠客的心神已全部融入了這刀鋒之中,他桀桀大笑,他癫狂不可一世,卻好似看見了自己平生之敵,那一場敗局。

這一場戰鬥,雖說蝙蝠客敗了,卻也不盡然。

起初,伏梵與江望現身于衆人身前,這蝙蝠客也不知跟伏梵有什麽深仇大恨,不說幾句便閃電般地攻去。雙方一個回合下來,都沒站到什麽優勢。

這一個試探,卻讓蝙蝠客瞧出了其他味道。且說蝙蝠客與他口中的“摩耶那”是教中對頭,平日裏也是使絆子多。伏梵雖因江望現身,卻也未曾想要這老對頭的性命,僅僅只以防守為先,反擊為後。一旁的江望大概是救人心切,招招下了重手,但與蝙蝠客境界差別過大,也只能說是撓撓癢而已。

蝙蝠客便思忖,這摩耶那莫非是帶着小情人到老夫跟前來恩恩愛愛不成?好你個摩耶那,教主任務不積極,倒是搞起情情愛愛這些玩意來了。正好,老夫便拿你小情人開刀!

(天慶:完全想象不出來掌櫃的小鳥依人小情人的樣子,這老賊不會是說笑吧)

于是乎,蝙蝠客爪爪沖着江望而去,伏梵心知不妙,半出劍鞘,擋在蝙蝠客面前,意圖讓他換人攻擊。蝙蝠客哪裏想伏梵什麽心理,他連連飛過,與他們交手,一直飛到了之前路過的石頭廣場上,又是一閃,竟然是一致命殺招,沖着江望而去。

“哐當“!伏梵的劍宛如驚鴻般閃過,一道月光而至,牢牢地擋住了蝙蝠客的利爪。

“滾!”

如此嚣張,蝙蝠客心中越發怒火高漲,霎那間使出連環無影之拳,如同鋪天蓋地一般沖着伏梵而來。一時之間雖然驚異,伏梵卻穩穩地接住了對手的這一手快拳,看其架勢,完全不落下風。

這邊,江望也深知自己并非蝙蝠客對手,見此也打算退後,退出戰局。只是,蝙蝠客怎會放過他呢。

又是一記快拳,拳法如之前般迅猛剛烈,卻又多了一絲陰柔之氣,伏梵竟未曾細看,直到快到眼中才發覺是蝙蝠客這老賊的暗器。他心道不好,勉強偏頭閃過,卻在那暗器的光芒中看見了自己身後之人。

望弟!

“!”

暗器刺破了血肉之軀,原來江望也察覺到了這小小的暗器,只是到底是太快了,快得他只能試圖用手掌去擋住,才勉強沒有被那暗器劃破咽喉。

如此,反倒是伏梵徹底發怒了。

他的怒火面上好似只有剛才那一瞬呼吸的紊亂,但下一秒劍終于出鞘,如白月般的銀光閃過,哐當,刺啦,他的劍終于與他的利爪完全地交鋒了。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蝙蝠客完完整整地看到了屬于這羅煞的劍法,也是他刻骨銘心的一幕。

他的劍也許并不夠快,但足夠穩,足夠鋒利。

他的劍,不需要多久,只需要那一劍,便削平了他的利爪。

這卻只是開始。

接下來,蝙蝠客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何謂“白發羅煞”之名。

那白發并非白發,那羅煞卻實至名歸。

這白,是劍鋒的極致。

這白,卻又不僅僅是劍。

當伏梵挑破他的手筋之時,他害怕極了。

“可以了,蝙蝠客,倘若你此刻離去,你的手還有複原之時。”

只是,他怎麽會明白?他怎麽會明白?

這四十年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看護着自己的雙手,養護着他,昔日渺小之人如此渴望自己功成名就的一日,而當那一日到來之後,他卻愈發惶恐,愈加地擔心着,他害怕着自己的弟子,害怕着自己的親朋,他們的目光好似要将他拉下去——都去死!直到今天,當那切切實實的痛苦在雙手之中蔓延的時候,他迎來的也是加倍的痛苦。

不。

不!

都去死!

都去死!都去死——他想起來一件事,他想起來自己的懷裏還有無數的暗器。

他聽不見面前敵人的話,只聽得到自己內心的言語。

這一次,也是他最後一次用這雙手打碎了面前的石壁,打碎了無數的石頭。

從此……

伏梵看見蝙蝠客那表情便知道他沒救了,只是他也想不到對方手裏竟然還有這樣的大招。

石頭廣場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他往後看,江望捂着自己的手掌,臉上一顆顆因為疼痛而落下的汗水,卻還是察覺到他目光那一刻露出一個近乎安慰的笑容。

也是那一瞬,他聽到了某處喀拉的聲響,好像就在不遠處。

望弟!

就在江望的腳底下。

伏梵反應極快地伸手過去,握住了江望的手,卻沒想到蝙蝠客居然回了次神,給了他後背重重一擊。

沒等他回神,他倆便落進了那深不見底的洞裏。

仔細聽,有水聲,卻是極為兇險的激流之聲,不知他倆到底落到了什麽地方去。

“那一日,老夫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似乎是與那些所謂名門分別的禿驢,老夫深知利爪俱斷,手筋也被摩耶那那狗賊所挑斷,絕非來者之敵,老夫便也跳進了那激流之中,卻似乎與他倆流到了其他地方,縱使老夫醒來回到教中卻也未曾聽到他二人的消息。哈哈,經此一役,老夫早已在教中站不住腳,便暗暗離去,如此,便是十年。”

人生又有幾個十年呢?

天慶看着說着過往逐漸癫狂又慢慢回複正常的蝙蝠客,雖然他知道面前是個惡人,但惡人二字對他實在是過于遙遠,如今面前之人畢竟是一位老者,大概也是知天命的年紀,此時此刻,小二天慶也不禁生出一份同情心來。

只是惡人終究是惡人。

但見天慶嘴唇微動,正要說什麽之際,蝙蝠客忽然猛然轉身,說道:“你既準備好了嗎?”

沒等天慶想明白準備好了什麽,蝙蝠客便已然湊近。他一把抓住小二的手臂,輕輕一捏,居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心情之愉悅,只讓小二感覺莫名其妙。

忽然,他意識到了一點,不久前面前這位蝙蝠客還是中毒頗深的狀态,顯然命不久矣,又為何發笑?又為何教他武功心法?莫非……即使小二再如何蠢笨,也想到了這樣的可能性。

他不由得大震。

然而此刻的小二卻只是砧板上的一條魚,任憑他如何思考,也只是被蝙蝠客擺弄的結果。

“看來你小子也不算太蠢,終于想到了老夫為什麽要教你了。”

這句話才真正讓小二心底那個可怕的猜測證實了。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人生,不由得想到了那個摳門的掌櫃的,最後想到了那個她——也許天慶自己都沒想到,隐隐之中,她在自己內心深處站了那麽一個位置。

雙雙姑娘,真高興與你相遇啊。

天慶想,自己恐怕要在這裏丢了性命,誰叫他這麽天真,非要摻和江湖之事呢?但是倘若他不去,雙雙姑娘真出了什麽事,那不豈是更為可惜。

小二天慶這邊胡思亂想着,另一邊,蝙蝠客已經準備好了,随手将小二擺正,接着便觀音坐坐在了小二面前。

難得蝙蝠客見小二年紀輕輕便要喪命于此,便在之前頗有閑心地解釋起來自己這一番作為。原來,在逃走之際,蝙蝠客卻還是中了摩耶那的暗算,當年他暗算了摩耶那與他的小情人,如今反而被摩耶那暗算,想來這些年他恐怕是變了不少。這時,蝙蝠客便說自己當年雖然離開了聖教,卻無意間得知摩耶那與他那小情人也就是百曉生之徒的事情,忽然間想起一件事來,只是這件事,他卻沒有多提。話說回來,此毒異常頑固,這附近本就是荒無人煙之地,更多也只是普通人,他本覺得自己已無力回天,卻看見自己為了氣那女娃抓來的小二,想起一件事情來。

此毒本是依附真氣而生,縱使蝙蝠客此刻廢除體內所有真氣,依舊會有片刻殘餘,但是倘若有人真氣與他同出一脈,那麽他便可利用真氣将毒騙到那人體內。想到與那女娃一戰之中,小二體內異常的真氣,他便想到了這個法子。

“……哈哈,小子,你要怪就怪那女娃吧,老夫雖已經活了五十餘載,卻還想活着看看,昔日這些什麽豪俠正派仇敵日後的慘劇。”

小二天慶卻已經聽不清蝙蝠客說的什麽了。就在這時,蝙蝠客一掌拍在他的背後,已經開始對他體內的真氣進行溝通。

如何形容天慶此番的感受,大概是午夜夢将醒來,自已覺是夢,卻不能醒來。如此之痛,如此之無力,他眼前仿佛走馬觀花一般,仿佛此刻已經是人生的盡頭。

但既然天無絕人之路,命不該絕之時,忽然間,天慶體內一股暗藏的真氣湧出,令蝙蝠客大驚,霎那間,蝙蝠老賊體內真氣紊亂,大部分渡走的毒氣竟然反噬。

“噗噗——”只聽得此聲,不知什麽水落在了天慶的身上。

他察覺到自己的痛苦忽然消失了,睜開眼一看,竟然看到了自己身上點點血跡,轉頭一看,發現蝙蝠客已然倒地。

縱然他已經倒地不起,面色也越發衰老與蒼白,但他突然還是桀桀大笑,這笑聲多是蒼涼。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老夫,老夫到底還是……小子,你可看清了,老夫教給你的,這是多年前……”

也不知是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蝙蝠客斷斷續續地将自己留下的武功秘籍與慌亂的天慶說出。

此時此刻,他也許已經發現自己的人生差不多到了盡頭。

而唯一的遺憾,也許是當年自己人到中年,無意間的奇遇得到的秘傳,卻始終沒有後人,始終沒有履行對那曾經傳授自己的前輩要将本門派武功發揚光大的承諾。

“……老夫,雖然是一介惡人,但此功法秘傳,皆是一位正派前輩所傳,哈哈哈——老夫……”

還沒說完,他便咽了氣。

天慶想,蝙蝠客恐怕還有很多要說的,只是這時間太短了,也許人的一生就是如此短暫呢。

好在之前蝙蝠客教了他一些運用真氣的辦法,他掙脫了手中的繩索,來到了蝙蝠客遺體的身旁。

他想了想,還是挖了一個坑,将這位惡人前輩埋了進去。

生平多少名聲,死後縱然無聲。

原來惡人好人,不過兩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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