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秧篇

紅秧篇

1.

到白龍潭那天下着雨夾雪,一粒粒細細的雪被冰晶線一般的雨裹挾着落到水裏,漾起無數大大小小的酒窩般的漣漪圈。聽說白龍潭很久以前确實是一汪藍得發黑的深潭,到了現在,深處是些沼澤湖泊,淺處則是大片的灘塗。灘塗上有一叢叢中空的細杆兒,那是割完蘆葦後留下的根,來年發春這些沉寂的杆兒又會長成成片成片七尺大漢那麽高的、碧綠茁壯的綠色屏障。到了秋天,綠色褪盡只留下沒有養分的、枯槁的蛾子黃,原本在葉尖兒處藏着的毛茸茸的穗花全都拔了出來,随風搖曳。入了冬,它們又會被削去,就像現在任憑光杆兒承受日曬雨淋。

這些只是我後來聽說的,那是一個陰暗、潮濕、血汗黏連的晚上。支援軍和醫療部隊在來的路上被敵方襲擊,雖損失不大,但對于鬥志昂揚但心理素質差的新兵來說,這無疑是當頭一棒。沒想到來了前線第一個包紮的竟是個和我們一起來的新兵。他的右大腿被榴彈炸開了一片肉,被帶來的時候那個碗大的傷口還在汩汩往外湧血。雖說我在醫校也學了三年醫護知識,但第一次面對戰争中真槍實彈、毫無防備的傷亡,手術時好幾次出了差錯。那新兵卻也不發怒,只是緊閉着眼咬着牙,臉上是扭曲猙獰的可怕表情,偶爾忍不住了便松弛下臉喘着粗氣。

手術後每隔兩小時換次藥,本來擔心他會因術後疼痛鑽心而睡不着,或者因為出師不利而輾轉難眠,不曾想他卻早已躺着睡了過去。換藥時我端詳了這張平靜下來的臉,很白淨、清秀,咂嘴時能看到兩個淺淺的酒窩。順着酒窩往下看,他的軍服領口處用紅線繡了兩個字——興葦。

原來這個剛才明明已經疼得不行卻還一個勁兒地安慰我的傻兵叫興葦啊。祝你這段時間平安順利,興葦。

2.

最近總是有很多受傷的戰士送過來,以至于都忙得忘了那個晚上,原來是大半年前的事兒了。一切都是從那個寒風刮着緋紅面頰、雨雪光顧滾燙額頭的晚上開始的。今天,就是今天,一切都需要說清楚!

明月東斜,茂盛的蘆葦叢在白亮得發藍的月光下輕輕搖擺,盈盈簌簌。緊攥着荷包,我沿着熟悉的小路七繞八拐,在蘆葦叢間穿梭,盡管緊張,腳步卻還是期待地輕快起來,就像平常一樣,來時的路總是微風拂面,爽朗明媚。

繞了會兒終于來到白龍潭,他也早已等在此處。我揚起嘴角加快跑過去又慢下來順勢靠着坐在他旁邊。

“今天不忙,來得很早啊。”興葦坐在潭邊,欣賞夜景般看着遠處,左腿曲着踏在地上,左手架在左膝上拎着酒壇,右腿自然下垂,恰好不被潭水濡濕。

“賈姐幫代着,馬上得回去。”我細聲說着,也跟随他的視線望着遠方,我們常常這樣看着共同的景致。

此後是一小段靜默,只有飲酒的咕嘟聲。以往大部分時候我們也如此般,沉默地看着遠方。

“你說,”也常常是這樣,他先打破沉默,“這麽美的景色,以後看不到,真是可惜了。”

“等我們勝利了,潭水會再漲起來,蘆葦會再茂起來,魚蝦也會多起來,白龍潭會越來越好的。”

“如果真能看到那天,我希望做個普普通通的漁家人,天亮了凫水、打漁,天黑了就來湖邊看這風景,困了就睡在這兒,就着月光進入夢鄉,你說多美好啊。”興葦每說到勝利後的規劃就頗有一股老者的滄桑感。

我看着他俊朗挺拔的側臉,兩三處疤痕在月光下光滑而清晰。“興葦,祝你明天順利,這個給你。”我遞過繡着“葦”字的荷包,裏面鼓鼓的塞滿了新曬的幹桂花,甜香味兒不住地往外溢。我別過臉緊張地說:“這次結束後,我想,邀請你去我的家鄉,我希望你能見見我爹娘,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興葦放下酒,轉過身細細撫摸荷包,低着頭若有所思,随後又堅定地擡頭看着我說:“紅秧,我不想騙你,但這次恐怕兇多吉少,你是個好女孩兒,我,我不忍心辜負了你。”

我注視着他的臉,熟悉又陌生,是我朝思夜想的臉,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既然我心意已決,便不會輕易改變,無論我做什麽決定,都一定是我真正想要的、絕不會後悔的。希望你也這樣,何談辜負呢?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求神明保你平安。”說完這些,我有點恍惚,卻又慶幸地松了一口氣,至少是告訴他了。

月光照着他的眼睛,明亮的瞳眸是夾雜着些許老成氣的少年感。他吻了我的額頭。

3.

那場激戰持續了三天三夜,将白龍潭打得支離破碎,屍橫遍野。後來我找遍了白龍潭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都沒有見到興葦,也沒有見到他的戰友子曳。我不甘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一定要找到他!于是我定居在這破碎的白龍潭,和當地居民們一起重建家園。一個月後的滿月之夜,我在潭邊飲酒,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他。他從湖裏出來,濕漉漉的,卻渾身上下閃耀着月亮聖潔的光輝,我想起了他曾跟我說的,他是白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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