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霧起

霧起

那天之事已經過去三日有餘，可陳淑娴每日仍像活在恐懼裏，在一個個夢境中迷失。

“快來人啊，太後娘娘暈倒了！”

陳淑娴每當想起秦皇的時候，都會感到一絲愧疚與不安，她的情緒低落，身旁卻沒有一個人能帶給她安慰。

秦皇或許早已料到自己很快遭到不幸，早就将遺诏寫好，蓋了玺印藏在玉玺盒子的暗格裏。

他下令不許陳淑娴殉葬，封為太後，撫育腹中子長成。若是皇女就封為長樂長公主，若是皇子就封為永樂侯，劃東南部海郡為封地。

……

秦皇死在新都還沒有修繕好的行宮，被草草葬在了臨時挖好的陵墓中。

陳淑娴被尊為太後，其餘妃嫔一律處死為秦皇殉葬。

秦淮被尊為皇伯，因朝中聲望高被封為攝政王，輔佐秦倘。

秦倘成為新帝，按照旨意照顧好妹妹，破了規矩封秦棠為秋棠侯。

秦倘破天荒地喚了陳淑娴一句“母後”，承認了陳淑娴的位分，并常常派人送去補品，也常常勸着秦棠不要置氣，要把陳淑娴為生母那樣侍奉。

氣得秦棠當衆就發了脾氣，摔門離開。

……

五月下旬的天已漸熱，皇宮出發一大隊人浩浩蕩蕩前往城外的一所寺院——這兒供奉着秦家世代的祖先。

秦皇死去已滿兩月，按照規矩是要選日子去參拜新排位，以求家國平安。

陳淑娴坐在馬車裏，她的小腹高高隆起而她自己卻在秦皇死去後日漸消瘦。

她腕上的佛珠盤了四圈仍舊松松垮垮垂着，她微微垂着頭，眼神黯淡無光。

再過幾日，便是她的生辰夏至了，自從入宮以來，每年她的生辰秦皇都會命人放飛千萬盞天燈，秦皇會換上常服陪她去鄉間游玩一天。

秦皇大她近二十，卻處處未曾虧待。

想到這兒，她眼眶裏又帶了些許淚水，索性閉目養神。

“待會到了地方，主子希望陳太後這幾天您能安分些。”有人在車簾外低語，“到了地方在院子裏莫要外出，望太後娘娘能體諒咱們。”

“嗯。”陳淑娴應着，她知道要變天了。

在列祖列宗前，發生點什麽事情好像也沒什麽問題。

……

“阿青，那邊傳來消息攝政王要有動靜了！要多派些人過去嗎？”青黛跪坐在香爐前，從袖中取出了出門時眼線塞給她的信件。

戒青聽聞這話只是微微垂眸。

“不必，若是打起來，護好新皇便是。”

戒青揉了揉太陽穴，她腦中又是一片混沌。

“我調了安神香，阿青憩一會吧。”青黛走過來靠在戒青肩上，她月份也很大了，溫柔地撫着隆起的腹部。

戒青望着妻子溫柔的眼神，皺着的眉頭也漸漸放松：“你也好好休息。”

戒青在所謂心腹桔梗和名義上的妻子青黛那兒得知了來龍去脈：她是功臣之後，家族誓死追随前皇後秦明月，皇後暴斃而亡留下一子一女；

前段時間北蠻放出先皇後的筆跡，餘家想要前皇後遺囑便與其合作；

餘家助了北蠻卻發現是一場騙局，滿門喪命後她随後抽身逃出，找了假身份當還俗的和尚。

她感覺很亂卻無法理清，可是因為記憶是他人告訴她的，她感覺很陌生。

許多細節的東西，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至于失憶的原因，也許只有青黛知道——是她給餘安下蠱調香抹去了記憶。

——

“太後！你攏權奪政，謀害親夫，狼心狗肺，不得好死！”

門外，人頭落地。

“……”陳淑娴連一個眼神都沒給門外，低頭繼續做着手上的活計。

在她記憶模糊的小時候，阿娘做過不少虎頭帽虎頭鞋，如今她也有了孩子，她的孩子自然也不能少了這些。

陳淑娴早産了，在來到寺院住下的第二個晚上。

門外打打殺殺聲一片——一夥山匪夜襲寺院，而屋內只有她和自己的随身丫鬟。

小丫頭年齡并不大，見到這種事情也是十分慌張。

“把外燈熄了，只在這邊留一盞就夠了。”她疼的聲音有些虛，可仍忍着慌張和疼痛，還騰出心情來安撫小丫頭。

她疼到淚眼模糊，等到外面聲音小一些之後對小丫鬟說:“去，小心些快去找人。”

她有氣無力，臉色慘白。

小丫頭看了趕緊去找人，臨走前還不忘關好了門。

足足兩個時辰，沒有一個人回來。

陳淑娴只覺得自己似乎昏過去了許多次，她想要呼喊卻發不出聲，她粗粗地喘着氣。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屋子裏漸漸清亮，陳淑娴望着塌上的血跡，想着這樣死去也沒什麽不好。

最起碼她解脫了。

這時小丫鬟扶着産婆沖了進來，陳淑娴強打起精神撐着自己。不能留下“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的遺憾，她還不能倒下。

秦淮接到消息後飛速趕來，滿屋血腥味讓他皺了皺眉。

孩子像是剛剛出來滿身血污，蜷縮在陳淑娴的床頭，正安靜地好奇的看着這個世界。

他聽到陳淑娴很小聲的一句話，像是睡夢中的吟語。

“什麽？”他俯下身，想聽她在呢喃什麽。

“想……想回家。”

秦淮心中一緊，走上前抱了抱孩子。

“參見攝政王，您又多了個小皇侄。”小丫鬟跪在一旁，生怕攝政王摔着這個脆弱的生命。

秦淮看着熟睡的陳淑娴，放下孩子後就走了。

“皇侄”這兩個字似乎刺痛了他。

可是陳淑娴又與他有什麽關系呢？

……

陳淑娴覺得自己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裏她似乎過着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她和很多“外男”一起學習，她無需依附其他人也沒有父母，自己憑靠知識的力量走了很遠。

她似乎還養了一只很漂亮的貓，一只叫拂拂的小貓。

後來……後來她怎麽了，就一睜眼是這個世界了。

有翠綠的山，清涼的水，還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雖然貧窮，可是仍然快樂。

她想起這個獵戶爹爹嘗嘗帶她去山上抓掉入陷阱的兔子，寒冬裏他們踏着厚厚的雪去樹上和小松鼠搶松果。

她想起了很多。

像是屬于她，又完全不是她的另一份記憶。夢裏很快樂，她是肆無忌憚的小女孩，是來自未來的古靈精怪的小女孩，是才華橫溢三步成詩的小女孩。

再後來便是滾燙的淚眼，黑下去的世界，又一次重新開始的人生。

她在後宅之中，她有萬千寵愛，她體弱多病，她無意救下了一只白隼，她被規矩束縛着，她忘記了醒來前所有的記憶。

她叫陳淑娴。

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