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就當城中百姓恐有水災之際,天放晴了。漫至河堤的水線只差一步,現又安分地退至排水孔下。
棺材鋪院中曬滿了衣物,空地上鋪了席,被褥攤開一并去除濕氣。王家那兩歲有餘的娃娃手舞足蹈、漫游其中,摔了也不怕疼。
“嬌嬌開心吧~”
柿餅挂着霜,王母取了一個放入口,一嘗幸好仍是香甜無澀,沒有落黴。
“來嬌嬌...過來吃柿餅,好甜的~”王母站在竹席邊緣處引誘,那娃娃見了,果然上當,也不費那勁去直立行走,直接四肢并作腳,小獸一般奔爬過來。
正當那娃娃張開嘴,乳牙離目标堪堪只差一寸之處,突然身子一輕,四肢“呼”地騰空起升。
“呀...哇...”娃娃睜大眼睛,像大人那般驚嘆出聲。
“屬狗吶,生兩條人腿不用,用爬的。”
王世澤抱起娃娃托在懷裏,接過老姆手中的柿餅舞動在嬌嬌兒鼻下。“嘿吃不着~吃不着~”
不出三秒果然後腦勺挨上一巴。
“拜托呀媽,我好像才是你親生的。”王世澤揉着腦袋。抱娃娃的手又是換了一副。
旺柊托着小嬌嬌,王母沖王世澤白完眼,捏了一點柿餅肉放入嬌嬌嘴裏。“好吃吧?”
“翻書都沒那麽快...”王世澤嘟囔。
“你小子小時候爬的比嬌嬌還起勁呢!”王母再次瞬息變幻了一張臉,“穿着開裆褲,那屁股蛋子露的,那小雀雀挂的...唷唷...啧啧啧...”
“啊媽——!”王世澤大喊,轉而對着旺柊大聲:“走不走?到時候太陽照到半山腰得熱死!”
“你們去哪兒?爬山廟嗎?”
旺柊點頭應答。
“哎喲正好...我也正想去扔個聖杯問問娘娘——老王!出來看着嬌仔仔!”
王世澤瞬間苦上加苦。“不用了吧媽...”他哭喪着一張臉,“我帶一個還不夠,再帶兩...好好好!都去、都去。”呼嘯而來的巴掌這才半寸停下。
上了小汽車,起步不過十,迎頭闖入一輛老爺車,架勢簡直要撞神死鬼。王世澤親切地問候了一聲對方的老祖,狂打方向盤腳下用力一踩。“吱——”整齊兩聲,兩車頭碰身同時停下。
“鐘家的司機會不會開啊!”這種車在這一片只有鐘家會有。“鐘、鐘葉成?”
駕駛座車門打開下了一人,身形狼狽但分明就是鐘家管事大少爺。王世澤愣着眼跟随已經下車走上前的旺柊,王母遲疑地下在最後。
不等問,那鐘家大少爺直直走到王母跟前“咚”地一下沉寂跪下。
王母驚地向後退,身形搖晃,王世澤眼疾忙去扶,胸口心髒跳地蹦起來堵住了嘴。
“長綿呢?”/對、我哥呢?
片刻後,兩車連到城中最有名的醫館,前後一堵,窄小的巷道被占的過不了人。醫師的小徒弟聞聲出來趕車讓道,卻被撞得差點陀螺起飛旋轉倒地。
旺柊箭步上前,不去看那人臉。抓起那人的腕子又查看他的胸口,佛珠、平安符都在,沒斷、沒破。
“醫師說...被壓的有一會兒...又撞到了頭...”鐘葉成吐字難聽的像被人掐住了脖。一直站守在床尾的一“書生”看不下去出聲:“那老頭說要看王老板今晚能不能醒過來,如果不醒就是腦子出血了。什麽又是悶氣又是有血的...唉其實這怪我們沒和他們兩個事先講清楚,重貨要倒便由它倒,人是萬萬不能去扶的。”
“哦...”旺柊反應冷淡地坐下,對方掌心溫熱,拉住他的手順着往上看待到脖頸處停下。“你現在的樣子好像豬頭哦。”旺柊輕咛,扯起的嘴角實在難看的不似個笑。
“媽...阿媽!”其實王母早已癱軟在小兒子懷裏多時,只不過思緒僵亂,王世澤現才發覺。“阿柊!”他擡頭向那人求助,“阿柊阿柊...”
旺柊聞聲硬着脖子望去,僵掉的兩粒眼珠動了動。長綿的母親...長綿的弟弟...
“你...”他咬牙,強迫身體動起來,“你先把媽帶回家!”——“為什麽不去醫院!”他轉而質問已成雕塑的鐘葉成,蒙塵的暗眸中迸出兩道火光來,“教堂那裏不是有個洋人開的醫院!”
“...什、什麽...教堂...”
“我說這位...先生。”那書生打扮的人又看不過去鐘少爺的反應,再次出聲好言,“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再說了...”
——“對、對...你說的對,現在不是時候...”旺柊抓住一點,輕聲呢喃,後猛地起身,走到王世澤跟前,“世澤、世澤...”他抓緊對方的肩膀呼喚,“聽我說,你先帶媽回家,這裏有我。”
“阿柊...”
“嗯,我在。”
王世澤盯住眼前人,失神的目光好不容易凝成對方的模樣,一滴淚墜落,又砸散了影。“阿柊...”
“王世澤!”旺柊忍不住怒聲,“你不是小孩子了!”
一聲響震得王世澤斷了半滴淚,擡手急急擦去臉上軟弱的濕潤,定了定神,眼睛清亮道:“好。我一會兒就回來。”
王世澤前腳剛走,鐘家的人後腳就來。醫館一時之間太熱鬧,引得老醫師前來勸阻,不消半刻,本就不大的空間沸成一鍋粥。
“你們都想讓他死是不是!”人群中一凄厲呼聲起,“他要是死在今晚,你們鐘家也活不過明日!鐘葉成!你要還是個人就帶着他們全滾出去!”
那只剩半點活氣的鐘家少爺聞言紅了眼,活過來厲聲驅趕全家,步履蹒跚一瘸一拐,他的妻子察覺異狀上前攙扶卻被他生生擋住。“珞秀...”他搖着頭。大抵是折了骨,卻是應該。“都走吧,我們...都走吧。”
紛亂腳步紛亂而去,醫館靜了下來。
旺柊擡頭望向窗外,半晌,皺了眉頭。天也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此時門外響起雜亂腳步,踏近,開門,終于來了自家人。王世澤白着一張臉,走至面對面,入眼皆是面無血色。“哥哥現在怎麽樣了?”
旺柊握着王長綿的手,不作聲。
“沒事的。會沒事的...”王世澤自問自答,聲聲安慰也不知能慰藉得了誰。
“我想把他轉到洋人開的醫院。”旺柊冷不丁冒聲,“腦子裏面有積血血塊的話,可能要做手術...要不直接去上海吧——不、不行,不能再這麽來回折騰了...”
“什...手術?你說——要給我哥動刀?”
旺柊點頭。“也不是一定要...現在根本不知道他腦袋裏面的情況!”
“不、不不行!”王世澤慌亂,“要是被阿媽知道了要把我哥腦袋劈開,她會直接死去的——不行!”
“都說了不一定——”
“他現在不是好好睡着嗎!”王世澤急聲,“沒準我哥、我哥半夜就醒了。他一道理是最厲害的...我哥不會有事的...求你了阿柊...”
旺柊苦的心口一頓,“那至少...!”他深吸了一口氣,“至少将你哥轉到西洋人那裏,那地方有專門的機器可以看、檢查到他腦袋裏的情況。”見對方沒反應,旺柊一把扯過他的手緊握,“世澤!”
“檢查一下...”
“對!只是檢查、不動刀!”
過後旺柊找了輛推車,叫了醫館裏面的人幫忙将王長綿擡至車上。王世澤驅車在前面緩慢拉動,就這樣天完全暗透了才趕到醫院。
西洋人将醫院開在教堂裏面,此時他已在自己的卧室躺下看書。被門外聲響驚擾,披衣而來,持燈一瞧,趕忙喚來院內的駐醫護士幫忙。因多方原因,趕來的兩名護士皆是男性,搭手擡人倒是快了許多。
還沒使上那臺所謂的機器,西洋醫師先往王長綿手臂上插了針。面對其中一人的着急,醫師比手畫腳地解釋:“是葡萄糖生理鹽水,用來維持...身體的、的...”他‘的’不出來,另一人見狀趕緊用英文說明了情況。
“我、明白、中國話,就是、不太會。你的英文、很好!”
旺柊勉力一勾唇,一把抓住身旁快要暴起的王世澤,忙問:“所以他是怎樣一個情況?”
洋醫師見氣氛不能再放松,便伸出雙手做了幾個往下壓的動作,示意家屬冷靜,“他的...”他指指自己的腦袋,“裏面的壓力、太大,不能做手術。”說罷生怕對面的人聽不懂似的,做出一個開花的手勢又補上一句,“會炸掉。爆炸。”
“......所以現在只能觀察了是嗎?”
“是的。他、”洋醫師雙手合并作出一個睡覺的姿勢,“這樣多久了?”
旺柊狠狠一怔,“我、我不知道。”我沒問鐘葉成...
“應該、早點來的...”西洋醫師蹙起濃眉微微一嘆。“不過、現在還是、穩定,他、有很強的、精神,看看、看...”幹脆放棄,使用起了通用語,“‘觀察後期能否憑靠自身吸收掉一些積血,降低顱壓。還請兩位不要太擔心’。”
“他說什麽?”
王世澤拉了拉旺柊的手,屏氣聽完對方轉給他的譯文。不管怎樣...王世澤小口呼吸着。
好像總算是能喘口氣了?
全院住院的似乎只有王長綿一人,院內空曠,暫別洋醫師後,王世澤往旁邊的空床坐下,旺柊則搬了把凳子守在床前。
“...餓嗎?”王世澤小心翼翼,“我到外面的夜攤買點東西回來給你吃吧。”
“嗯去吧。你也要吃,誰也不能再出事了...”旺柊埋臉抱住自己的腦袋,良久,悶悶傳來一聲壓低的哭腔,“我現在的頭好亂啊...”
“阿柊...”王世澤一直在他身後沒走。他走上前扶住對方聳動的肩膀,什麽話也說不出,倒是眼睛幹幹的。
他都哭了...那自己就不能再哭。
一定要鎮定。
太多人哭,便會晦氣的好似哭喪。不行。
“你、”旺柊擡臉吸着鼻音,淚痕道道,猶如劃面,“你明天去找鐘葉成,把情況問清楚。爹媽那邊也要安撫好。剩下的...”他抹着臉,平複聲音,接着對床上躺着的那人直眼,“聽天由命吧。”大不了跟你一塊走奈何,再趕你前頭去飲湯,反正我一定要先把你給忘了。
王世澤扶着那人肩頭,感受着手下的動靜越來越弱,後面仿佛亡寂了一般。一癟嘴,定下去的情緒恐要再次翻湧。
他很想像小時候那樣,将腦袋藏進那人肩頸裏。剛才洋人的話從那人嘴裏一出來,那一句“不要太擔心”洩了他的力,他本就不是撐事的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哥哥在那個位置,換誰也不應該由他上的...
王世澤俯下身,慢慢環抱住對方,将那人變成他懷裏的人,接着将腦袋擱在小時候記憶中的位置上。他擡眼去看哥哥,他知道那人不敢去看哥哥現在的樣子。
哥...我也好喜歡他呀...你是知道的吧?
雖然小時候我覺得他一點都配不上你。你是那麽那麽的好,那麽的厲害。而他呢?好像什麽都不是。寡淡的要死。
可寡淡猶如米紙一樣的人,卻能糊住我的嘴,激得起我的自尊心,能讓我臉紅感到羞恥。
為什麽呢?
哥,我也好喜歡他呀。
王世澤貼着旺柊的耳朵,眼睛卻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床上人。“別生氣。”他說。
“阿柊別生氣。”他松開雙手,直起腰拍拍那人的肩。凡人總會因為無妄的災難而無端生出怨火。無力、無能,徒勞燒着自己。
“我哥會醒來的。”
很生氣吧哥哥。別生氣咯,大不了醒來讓你抽過不還手。你醒來後我會和鐘樂之完婚,乖乖做她一世的、非常好、非常好的小白臉。好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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