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修個字）

（修個字）

旺柊夢中驚醒，眼前恍然有黑影掠過，伸手去捉，落得一水中撈月。他閉目凝了會兒神，再次睜眼，依舊頭痛欲裂。

“啊長綿！”

他忽然記起了什麽，慌忙擡頭查看吊瓶內的情況——幸好，是滿的。

滿的？

旺柊奇怪，環顧四周，見床尾站有一人——不是王世澤，世澤一早就去了鐘家。那人受傷了，吊着胳膊在同護士交談些什麽。

“醒了？你可以去床上睡的。”那人走過來，“我剛才讓炳哥去幫你打壺熱水。看你這樣子是要長期留在這裏的吧，那什麽開水房淋浴間之類的最好都去問明白，這裏東西挺齊全，我也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地方。”那人再次打量了一遍四周，好似重演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情景，“對了我叫阿鷹，老鷹的鷹哦，不是會唱歌的那只。你怎麽稱呼呀？”

“我、”旺柊被對面一通倒豆子噎得有些懵，“我叫旺柊。”

“什麽？望、忠？好老土的名字。”

旺柊搖搖頭，舉起手指往空中邊比劃邊解釋。

“噢——這兩個字啊。”那人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那就不是老土是奇怪了，從來沒見過這種姓氏，聽起來像是要旺氣什麽東西一樣。”

旺柊頗為尴尬地笑笑，對方真是直言不諱。他瞧着對方一張溫婉的臉卻有一對英氣飛揚的眉毛，“阿鷹...姑娘。”旺柊向她表達謝意，“也是你替我叫人續液的吧，謝謝你。”

“同為病友，幫忙照看一下不是什麽大事！”

那姑娘瞧着正值芳華，舉手投足之間的豪氣被芳華年齡襯得十分靈動俏皮。旺柊經過一夜的神經緊繃，現下難免受到感染，他憶起第一次與王長綿見面的情景，不由露出一個略帶疲憊的舒心笑容。

話分兩頭，旺柊彼時的舒心不及王世澤的糟心。

一大早，王世澤去見鐘葉成。他本就是鐘家的預備快婿，又是這次出事的當事人親弟，看門的小厮見了也不怕打攪東家的清夢，立馬飛腿去報。

此時鐘家宅邸雖沒到雞飛狗跳的地步，卻也是攏着一片淡色愁雲。王世澤踏入，還未經過回廊便被迎面而來的未婚妻子攔下。

“你怎麽穿着睡衣就出來了？”王世澤本就揣着重重心事，眉頭一沉便顯得慘淡的臉龐更加冷色。

鐘樂之握住他的手，浮腫的眼皮似是一夜未好眠。“你不能遷怒于我。”

“...我沒有。”王世澤此刻嘆氣也嫌累，于是如實同她說着，“我好累。我找鐘葉成。”

“我哥腿斷了！”

鐘樂之趕緊抓住對方抽離的手，“王叔出事，我們誰也不好過。我哥昨晚還鬧着要将鐘家大印交于姑姑，我爹打打不得，罵罵不過，氣得差點暈過去！”

“鐘葉成腿斷了...？”

鐘樂之用力點點頭。

王世澤覆上掌用力拍拍對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多心。“我怨也只會怨老天，這件事與人無尤...來找你哥也是為了了解當時的情況。”

鐘樂之這才松了手，轉而撫上王世澤的臉龐。“阿澤...”她多麽希望通過自己的兩雙淚眼傳達自己的心。

“哭什麽...”王世澤頭開始作痛起來。

這都第幾個哭了？到時見了鐘葉成不會也要搞這麽一出？

“你變了。”王世澤拭去對方臉上的淚。

大小姐什麽時候這麽多愁善感了？但想到自己，卻又是自嘲笑笑。經過這件事恐怕誰都要變。

他往鐘樂之額上落下一枚吻。“大小姐別悲秋了，這秋天都過了。”

“衰人！”鐘樂之破涕叫罵出聲，“那行，那我就留着等到春天傷感去！”

“沒事傷什麽感？”

王世澤歪頭皺眉。鐘樂之後想後覺地一捂嘴，後怕道：“沒有沒有...當然、絕對是沒有的事情！”

搖搖頭，王世澤無奈地笑笑，讓鐘樂之回去穿上衣服，自己則繼續向內宅走去。待見到鐘葉成，見那人一夜之間似乎變了個人樣，頓時頗感頭大。

不想多有耽擱，直接表明自己的來意。

鐘葉成悲戚地一閃淚眼，細細道來當日的情景。末了，又狠拍自己的腦袋，滿臉痛心愧切，“我怎麽會忘記同阿柊講這件事！”

“長綿在第二天醒來過一次。人不怎麽清醒，應該是把我當成阿柊了。他說‘那天遇見你，還以為我倆是本家姓’。”

王世澤握拳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向榻上之人道了聲謝。叫鐘家仆從代了個口信給鐘樂之，他便出了這深宅大邸，回街上給旺柊買了吃食，又想到家中父母。

思量幾番，還是調頭去捎他們。不管怎樣，都是要看的，什麽安撫都抵不過親自照看。

......

“所以你是住在‘私人病房’？”

“對呀！”那名為‘阿鷹’的姑娘似乎與旺柊交談甚歡。

白天換班來了幾位女性護士，年紀參差。阿鷹朝前來給王長綿暫停輸液的一名護士打招呼：“早啊梅嬸！你孫子病好了點沒呀？”

“好很多，不勞你費心——倒是你，別成天瞎轉悠再把腿給轉壞了！”

阿鷹朗聲同那名年紀看起來比她年長很多的護士玩笑。護士走後，旺柊好奇：“你和這裏的護士都很熟？”得到肯定後又問：“那你在這裏待很久了吧？”

“那也沒很久。”阿鷹拍着胸脯，“都是我口才好，會交朋友！”

——“...你怎麽啦？幹嘛忽然眼睛睜那麽大...我有說錯話嗎？”

“沒、你沒。”旺柊穩了穩心神，“是他也說過這樣的話。”他握住王長綿的手，“對了，你胳膊怎麽回事，很嚴重？”

阿鷹咕溜一轉眼珠，“不嚴重，倒是...很厲害呢！”她突然扮上神秘湊近旺柊，“是...槍傷！”她背手耳語道。

旺柊一聽樂了，又沉下心來。

“你不信？”

“我...”房門打開，魚貫游入三個人。“伯母，伯父。”旺柊朝王世澤投去一眼：怎麽把他們帶來了？

王世澤對他隔空示意，後走近将那句話和其餘路上的兩天情況一并轉交。

“本家姓...”旺柊念着那三個字。王氏夫婦将家中小兒一塊帶上了，旺柊回首盯着被他們圍住的床上人，不知滋味地朝他勾唇，“想要‘本家’有什麽難的。”

王世澤在一旁關注着他，顯露出來的神色有些古怪。

“那什麽...我先溜了...”

“她誰呀？”王世澤盯着方才沒能注意到的人，現在只剩個背影了，剛才側臉一閃而過，似乎是個在哪裏見到過的‘生臉’？

“哦、也是住在這裏的病人，叫阿鷹。”

“阿英？”

王世澤本想鎖眉好好回想一番，但見那人不感興趣，便也顧不得。現在安撫一雙長輩的情緒最要緊。

“說了一輩子的命也、命也，可到頭了還是忍不住怨吶！怪吶！”

印象裏王父是個不怎麽愛說話的人，尤其是不說長句話。旺柊愣了愣，提起一個無力的嘴角。

“你能不能別一副哭喪臉！”王母上手怒道，但瞧她自己已是淚眼婆娑。“伯母長綿沒事的，醫生也叫我們不要擔心，說長綿情況穩定...”他想再多說點什麽，可是口舌幹幹，怕到最後倒出來的全是苦澀，于是硬是咬牙：“他肯定會沒事的！到時候我讓他跪着給我們拜年！”

過年呵，過年倒是個好盼頭。

王世澤笑笑，呼出一口氣，見氣息浮在空氣中漸漸凝成了形。窗外，雀落在枝頭，振翅一飛落下一片葉。

一個月過，那棵梧桐樹的葉片早已寥寥。

那阿鷹熟絡自在，俨然是把這裏當成了家。可年關将至，再加上她那胳膊上的繃帶盡數已拆，期間沒有探望她的人來過也就罷了，看她架勢，好像也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旺柊不願多問怕冒犯到她某處，可她呢，卻毫無這方面的覺悟。

“嗳我說，你倆到底是什麽關系呀？”

......

“嗳我說，那你們在一起多久啦？”

......

“嗳我說，那他要是醒不過怎麽辦呀？你會再愛上別的其他人嗎？”

饒是旺柊再平心待人，也有了脾氣。

“對不起對不起嘛...”她雙手合十滿眼誠心朝他告誡，“我這人沒腦子，想說什麽便說了，您大人有大量，犯不着計較我這空空蠢貨，敗壞興致，更不要生氣！”

你這...“同樣的招數怕不是給很多人行使過吧？熟練的可以。”

阿鷹吐舌。“所以不生氣了吧？我有錯就改，以後絕不多問！”她又換招式，改為三指起誓。

這咋呼模樣真是和他...

“那我倒要問了。”旺柊揭過回憶，定睛道，“大過年的你就待這裏不回家嗎？”

“你不也！”

“待會我有家人過來，你呢？”

“我...我...”阿鷹躲着眼神，“我是孤兒！”

旺柊一彎眼，把自己當作孤兒這種招數好像自己當年也使過，原來是這麽好戳破的伎倆？不對...應該只是對方演技太爛了罷了。

旺柊搖頭作罷，不等對方不滿作怪，王家人提着食盒紛紛前來。

“喲小姑娘還在吶！”王母抱着王家小兒招呼，“一塊過來吃點吧！”

旺柊眼睛一擡，發現今天真熱鬧。不愧是年關啊，鐘家居然給人拜年來了。

先是跟在王世澤身後的鐘樂之喚了一聲“表哥”，再是鐘葉成目光閃閃，他身旁有一女子攙扶着他，是在那日鐘老爺子榻前見過一面的李家小姐。

“表哥、表嫂。”旺柊開口，無端升起的怨沒一口氣聚着早就散了。他将視線轉至鐘葉成身下，“腿怎麽樣了？還好嗎。”

“我不算什麽！”鐘葉成欣喜，忙走了幾步，卻被身邊人叫着小心，一深一淺。

——

“怎麽啦妹頭？之前不見你害羞，今天倒推阻上了...嫌棄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呀？”、“怎麽不說話？”

一時之間衆人的目光全被王母吸引。只見王母對面一穿素色粗衣的小個姑娘捂着臉左閃右躲，她看所有人都注意到她了，口中失措地喊起：“別、別別看我！”

好奇打量下，人群中快步出來個不曾想到的人物。“阿英？！”李家大姑娘素來溫婉有禮，嫁作人婦後更是半步不越雷池，此刻卻有失常态地驚叫出聲。

“你轉過來！”李珞秀罕見地強硬喝指他人，“李泮英！”在衆人的意外驚奇中，她怒氣上前一把擒住對方，迫使對方扭轉方向同她相視。

“...姐、阿姐...”‘阿鷹’低頭，攥住衣角仿佛老鼠見了貓。

“不是你姐！都不認家了還叫什麽姐！”她恨得都想往人身上擰上一把，“你知不知道爹娘多擔心！姥姥都憂出了心疾，現在卧在床上下不了地！”

“啊姥姥！”李泮英急忙，“我不是隔一個禮拜就差人往家裏送一封信嗎...怎麽還！”

“還好意思說！還想于你獎勵是不是！那些個書信...馬匪寫來的綁票還差不多！”

氣氛焦灼，鐘葉成遲步上前，挽住妻子的手，暖着話：“既然阿英沒事那別的事都不算事了。阿英啊...你現在就和你姐回去給家裏報個平安，聽話！”

“我...”鐘葉成拼命使着眼色，“...知道了。”李泮英唯有束手就擒。

看了大半天熱鬧的王世澤站在一旁發笑，“我說呢...沾親帶故的全湊一塊了。你們鐘家每次來都會帶新的熱鬧啊。”

鐘樂之兩眼一斜，“說什麽呢！你就不是鐘家的！”

王世澤挂笑不語。跨步走到旺柊身側，“這下總算能清靜上咯。”他望着床上面容日漸消瘦的王長綿依舊緊閉雙目，算算日子，他哥到了夏天過完生日就是三十了。

不起來看熱鬧嗎？王世澤歪頭，笑面隐去叫人看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