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聖誕夜

聖誕夜

比明天更早到來的是意外。

某一天放假的晚上，老太太正準備清洗他的書包。她照例先把書包倒過來，抖了幾下，裏面的書，圓珠筆，橡皮便掉落在桌子上，連帶一張英語試卷。

老太太闊別學校已久，但不代表她沒有分辨事務的能力。自己孫子這個學期以來一次都沒有報備過成績，再結合這張滿是紅叉的英語試卷，她迅速得出一個結論：

那就是自己孫子的成績下滑了。

此時此刻，趙羲和正在浴室洗澡，根本不知道房間裏老太太正在撥通廖老師的電話。

他從浴室一出來，就看見老太太一手提着掃帚，一手捏着他的英語試卷，怒目圓睜。

趙羲和慌道：

“這次是意外，是因為審題不清......”

“你們班主任跟我說，你在學校的表現可不太好啊。”

趙羲和心知這次是瞞不過去了，趕忙陪着笑臉道：

“下次月考可不會這樣了。”

“我看你這段日子根本沒努力！”老太太叉着腰，在客廳裏踱來踱去：

“難怪，平時放假也不見你在房間裏學習了，盡跟着別人去鬼混了。”

趙羲和簡直要喊冤了。

他放假從來就不怎麽學習的啊。老太太這明顯是帶着有色眼鏡看人：學習好，什麽都是對的；學習不好，連呼吸都成了錯誤。

Advertisement

“明天一整天你都給我待在家裏寫作業，那都不準去！”

“可是明天是聖誕節啊！”

“過那種洋節做什麽？！”

“我們班還要組織班會嘞！”

“不過就是些休息玩樂，我去幫你請假！”

“我就要去！”

“馬上又要月底了，你拿什麽去？！”

趙羲和啞口無言。

第二天早晨，趙羲和睜開眼，習慣性地找手機，卻怎麽也找不到了。

“咦，我明明放在床邊了啊，怎麽找不到了？”

他掀開枕頭和被褥，又在床底尋找了一番，卻一無所獲。

一頭霧水之際，他走進客廳，客廳裏沒有人，他大聲喊了句奶奶，無人應答，只見茶幾上擺了張紙條：

我今天有事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裏寫作業。

手機我沒收了，休想玩。

門我也鎖了，別想出去。

早餐在電飯煲裏熱着，午餐和晚餐自己做，冰箱裏有食材，記得把肉拿出來解凍。

趙羲和徹底無語了。

他跑到門口，用力摁了摁把手，打不開門，他把鞋櫃上放小件物品的盒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鑰匙。

手機也沒了，出也出不去，他連早餐都沒心情吃了。

郁悶一陣子後，他無奈地回到房間，拿出練習冊，剛做了兩個題，就開始想別的事情去了。

效率極低地寫了兩個小時作業，終于把數學糊弄完了，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在床頭櫃翻了本書看了起來。

這是一本老舊的童話故事書，還是他小學的時候別人送他的生日禮物。

房間裏只有這本書了，其他有趣點的都在書房——書房也被鎖了，因為裏面有電腦。

他睡一會看一會，深感無聊與寂寞。下午三點了，聖誕班會應該已經開始了，同學們都聚在一起，吃着零食唱着歌，只少了他一個，只少了他一個！

是不是沒有我，大家也一樣過呀？

他有些心酸地想。

秒針噠噠地走着，太陽西斜，夜幕将至，星耀閃爍，月影朦胧。窗外，是車水馬龍與人聲鼎沸，而他只能躺在床上，在一本故事書上消磨時間。

他一頁一頁翻着書。

曾經有一個被關在高塔的公主，有一天，人類王子從高塔下經過，對公主一見鐘情，王子從魔法書上找到了變身咒語，只要念一遍，就能變成金絲雀。王子每天都化身成金絲雀，飛上高塔，落在公主的窗臺上，與她相見。

多麽浪漫的故事啊。趙羲和丢下書，呆呆地望向窗外。

要是也有人變成金絲雀，來解救我就好了。

窗戶玻璃上出現了一個白皙的印記。

趙羲和揉揉眼睛，确認自己沒有出現幻覺。

那是一只人的手。

他從床上蹦起來，腦海裏閃過驚悚電影裏的情節，于是抄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朝窗戶那兒走去。

那只手揮舞了幾下，像是在打招呼一般。趙羲和湊近一看，發現其中一根手指上帶着金色的糖果紮線，如同一枚金戒指。

他扔掉水果刀，把窗戶打開，掀開防盜窗，把人從下面拉了上來。

陳銘遇從窗臺上一躍而下，月光灑在他身側，看起來真像一只夜歸的金絲雀。

趙羲和張着嘴，呆呆地看了他一會，才道：

“你怎麽來了。”

“你不在教室，我來找你。”

陳銘遇頭上帶着紅色的聖誕帽，臉上貼着滑稽的絡腮胡子，看起來髒兮兮的，大抵是爬水管時蹭上的灰，頭發也亂蓬蓬的，挂着幾片葉子。

趙羲和拍幹淨他身上的灰，把頭發上的葉子挑出來扔掉，顫抖着聲音問道：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的？”

“朱慧告訴我的。”陳銘遇看着他的眼睛，“下面的門鎖了，我順着水管爬上來，路過二樓有一個小女孩在澆花，她告訴我你就住在這一層。”

趙羲和看着他那雙寂靜的眼，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像是要要破土而出。他急不可耐地開口，說出的話卻不成形狀，好像被心跳打亂了節奏一般。

“你......渴嗎？要不要喝口水？還是洗個澡？要我找點吃的給你嗎？應該還有件幹淨的睡衣，昨天剛洗了.....”

他長到快十六歲，還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手足無措過。陳銘遇沒有回答他的一系列問題，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趙羲和慌忙躲開那道視線。

“我去給你拿吃的。”他轉身離開，卻被拉住手腕。

這樣顯得我像是在逃跑。

他心裏這樣想着，覺得手腕那塊被覆蓋住的肌膚在隐隐發燙。

“送給你。”

他還沒反應過來，陳銘遇就從背上的袋子裏掏出一個小盒子。

“聖誕禮物，拆開看看。”陳銘遇在他耳邊說。

他的心再一次狂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拆着盒子，卻怎麽也解不開，陳銘遇的手湊過來，扯住繩子的一端。他的手像觸電般閃開，藏進衣服口袋裏。

那是一株植物，有着着五顆紫紅色的口袋。

一顆豬籠草。

趙羲和在書上見過這種植物，好奇心取代了心猿意馬，下一秒，他的手從口袋裏掏出，伸向那株奇怪的植物。

“它會吃蟲子，這些籠子就是它的嘴。”

趙羲和的手停在半空，縮了回來。

“那他咬人嗎？”

“不咬的，它不會動。”

趙羲和把它挂在自己的書桌上，心想：要不明天把它帶到學校去？讓大家看看自己收到的聖誕禮物。

“‘聖誕老人’還送了別人聖誕禮物嗎？”

“送了。”

他的心突然就涼了半截，好一會兒才悶悶道：

“還送了什麽？”

“巧克力和蘋果。”

他的心情又明朗起來了。

“你吃過飯了嗎？”他的聲音十分愉快。

“沒有。”

“我去給你做。不過我只會做雞蛋。”

趙羲和跑進廚房，嘴裏哼着歌。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餓了——早餐只吃了一片面包，午餐什麽也沒吃。

陳銘遇看着眼前的荷包蛋，煎雞蛋，花雞蛋，蒸雞蛋，雞蛋湯陷入了沉思。

“怎麽樣，應該不難吃吧？”趙羲和用期許的眼神看着他。

“嗯。”陳銘遇就着一個荷包蛋吃下小半碗飯，含糊不清道。

趙羲和屬于那種吃飯的時候不說話就會死的人，他一邊吃，一邊聊：

“那個......你的事我知道了。”

“對不起。”兩人同時說。

陳銘遇擡頭，正好對上一雙清澈明朗的眼睛，兩人相視一笑。

趙羲和捏了捏他的臉，笑道：

“這樣才對嘛。以後要像這樣笑出來，不要假笑。”

陳銘遇低頭，躲開他的手。

趙羲和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又縮回去，半晌才道：

“我不知道你有那個病。”

“如果以後我的一些行為讓你感到不舒服了，一定要說出來。”

陳銘遇低着頭，沉思了一會，才擡頭認真道：

“我想改。”

趙羲和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怕跟他對視，他躲開那道熾熱的目光，慌道：

“為什麽？”

“之前在美國，就是因為它，我沒有朋友，也輸掉了比賽。”

“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樣了。”

“嗯......”趙羲和拿起兩人的杯子，起身打水。

飲水機裏的水鼓動鼓動地下落，響動，像極了心動的聲音。

“我會幫你的。”他輕聲說。

“你看這件衣服能穿嗎？”趙羲和從衣櫃裏找出一件幹淨的睡袍遞給他。

奶奶今晚大抵是不會回來了，陳銘遇也不大可能再順着水管爬下去。兩人決定先睡一晚，明天等老太太回來了再一起出去。

“你跟家裏人說了要在同學家過夜嗎？”

“他們不在家。”

陳銘遇脫下內襯，他的肩很寬，手臂上的肌肉線條看起來十分有力量感，雪白的燈光灑在他□□的上半身上，趙羲和忍不住順着那勁瘦的腰一路往下，再往下，被黑色的褲子擋住了。

浴室門關上了，裏面想起了嘩嘩的水聲，而此時此刻他滿腦子都是陳銘遇鎖骨上的一顆痣。

他摸摸臉，覺得燙得不太正常。燈把房間裏照得明晃晃的，令人目眩神移。

他隐隐約約感到害怕和興奮，這兩種情緒糾纏着他，使他一時神游物外，連陳銘遇走出浴室都沒發現。

“我洗好了。”

“......哦！”

趙羲和這才驚醒，匆匆拿起衣服沖進浴室，砰的一聲關上門。

水嘩嘩流着，從頭一直淋到腳。他仰頭，含了一口水，又吐出來，手指在起霧的瓷板上畫着圈圈。

這場澡洗得稀裏糊塗，他擦幹淨身體才想起剛剛沒擦肥皂，于是又重洗了一遍。

走出浴室，他看見陳銘遇盤腿坐在床上，正翻看那本童話故事書。

“你不是不看故事書嗎？”

“我現在想看。”陳銘遇翻來新的一頁，道：“說不定有些故事是真的。”

“确實有些是真的......”趙羲和喃喃道。

“你幫我看看數學題，我有些不太确定。”

趙羲和把作業本丢給他，陳銘遇掃了幾眼，道：

“全對了。”

“不是吧？我這麽厲害？”趙羲和将信将疑的湊過去，“你不會在哄我吧？”

“沒有哄你，你本來就很厲害。”陳銘遇十分真誠地說。

趙羲和把作業本丢回去，看了看時間，發現才九點。

這個點，睡覺未免太早了點。聊天嗎？可是聊什麽呢？

要放在平時，他早就喋喋不休地聊起來了，可今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有些尴尬。

“你要睡覺嗎？”

“我晚上十點才睡。”陳銘遇看書看得很快，已經翻完一小半了。

“......哦。”

趙羲和慢騰騰地挪回床邊。

房間裏很安靜，趙羲和躺在床上，翹着二郎腿，陳銘遇就坐在他旁邊靜靜地看書。

陳銘遇微微皺着眉頭，好像在想什麽難題一般，然而這只是一本兒童讀物。順着修長的脖頸，往下就是他的鎖骨，趙羲和想湊近一點，看看那顆痣。

趙羲和把冷白的白熾燈關了，打開床頭的一盞小燈。橙黃的燈光在房間裏蔓延，平添一分暖色。

陳銘遇長得有些不近人情，這會被暖光燈一照，倒顯得煙火味濃了許多。他低垂着眼眸，睫毛在眼睑處投下一層陰影，看起來十分柔和，像一幅溫馨的油畫。

“睡了。”陳銘遇把書放回床頭，躺下了。

“這麽快？”趙羲和爬起來，看到時針停在了十點。

我竟然發了這麽久的呆麽？

他訝異地想，擡手關了燈。

房間裏陷入了一片黑暗。

良久，他聽見陳銘遇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了。

然而他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我今天是怎麽了？

他暗想道，挪動了下腳尖，卻不想碰到了旁邊熟睡的人。他一下子把腳縮回來了。

明明之前也在一張床上睡過呀？那個時候怎麽就不覺得尴尬呢？

他滿腹疑雲，又不知道從何來解，閉上眼正想睡，突然聽見門鎖響動了一下。

他眯着眼，看見門縫裏透出的冷光。

糟糕！

趙羲和把被子掀開，全部蓋在陳銘遇身上，警惕道：

“奶奶，你怎麽回來了？”

老太太站在門口，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會，問道：

“你床上藏了什麽？”

“啊？”趙羲和眼瞧着她要過來掀被子，慌忙側過身把人抱住了。

慌亂中，陳銘遇從被子裏露出頭來，老太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瞧了他一會，才開口道：

“你是誰？”

“這是我同學！來找我玩的！”趙羲和心中一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急道。

“我叫陳銘遇。”陳銘遇非常淡定的說。

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最後，老太太退出房間，關上門之前叮囑道：

“早點睡。對了，冰箱裏的肉拿出來解凍了沒？”

“拿出來了！”

老太太關上了門。

趙羲和隔着門喊道：

“下次進來要敲門！”

被老太太這麽一吓，這個夜晚顯得有些驚魂未定。趙羲和閉上眼，很久以後才睡着。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