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與你·四十

與你·四十

初簡握着電話，在樓下平複很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往家裏走。

四月份的天氣，陽光不烈微風不燥，正是出游的好時節，小區行道兩旁的櫻花競相開放，粉嫩嫩的，能撫平過路人心中最煩躁的情緒。

初簡的記憶裏，母親很少帶她出去玩，離婚後，她把大半的精力撲在了教學事業上，剩下的時間和精力給了自己。

她知道母親的辛苦和不容易，所以從不主動向她索取什麽。

從小母親希望自己學習好，那她就廢寝忘食地捧回一張又一張的獎狀，母親希望她懂事聽話，那她就嚴格要求自己，将母親的話奉為圭臬。

走神間，她的腳步停在了三樓，原本下樓時帶上的門現在虛掩着，從門縫裏還能隐隐看到玄關處的櫃子。

許淑雲端坐在沙發上看書，午後的陽光從紗窗透進來，給這個朝南的客廳撒上一層淡金色的薄紗，她就坐在這樣柔和的光暈裏，像是小學課本上三寸春晖中慈愛的母親。

她的臉色依舊很差，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肩上輕攏着一條披肩，頭發一絲不茍地束于腦後，整個人瘦削又單薄。

“傻站着幹什麽？”許淑雲翻過一頁紙，擡起頭看了一眼客廳中央若有所思的女兒，開口問道。

初簡因走神逐漸渙散的瞳孔這才逐漸清明起來，她嘴角扯出一絲笑，坐到母親身邊。

“媽你才剛出院，要好好休息。”

許淑雲不置可否，指尖又翻過一頁紙。

客廳又陷入一片寂靜，只留下書頁翻過時極細微的沙沙聲。

手機在初簡手裏像張卡片一樣翻轉了幾個來回，她才擡起頭小心打量着母親的臉色，“媽，最近是不是......有人來找你？”

許淑雲的手指一僵，翻頁的指腹快速從紙張邊緣劃過，幸好是本舊書，紙張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光滑平整，只在指腹上留下似有若無的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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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剛離婚那兩年，初簡在母親的嚴格要求下壓抑得喘不上氣時，她也曾哭鬧着要找爸爸，但是母親每次聽到那兩個字，情緒會變得更加憤怒和不可控制，那眼神淩厲可怕，像是三九天裏刺入心髒的冰錐，又冷又寒，給小時候的她留下了很深的陰影。

久而久之，“爸爸”這個詞，成了她和母親之間的禁忌。

許淑雲瞥了初簡一眼，她的表情那麽小心翼翼，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喜怒無常生殺予奪的統治者。

“嗯。”她的語氣已經盡量平靜，喉間卻幹澀得像剛剛刮過一場龍卷風。

“他是來找過我幾次，但是我沒有跟他聯系，以後也不會有。”初簡着急地抓住她一只胳膊，解釋道。

許淑雲知道，不然前夫也不會冒着被鄰居認出來說閑話的風險，跑到自己面前來控訴她了。

只是她心裏還是有不可言說的焦慮，自前夫來後，她每晚都不能安眠。女兒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了，她不能再失去她。

說出來的話卻變了味道，“你想和誰聯系是你的自由。”

初簡以為母親不信，“媽你相信我，現在只有你是我的親人，我什麽都聽你的。”

許淑雲終于放下手裏的書看向女兒，她因為神情激動雙頰爬上一片緋色，眼神澄澈堅定，讓人忍不住相信。

她屈指拂過初簡散落下來的碎發，細致地把它們別到耳後，才輕聲開口：“真的？”

初簡忙不疊地點頭。

下一秒，許淑雲的話像一把溫柔刀，猝不及防地插入血肉，“那你聽媽媽的話，離那個季熠遠一點。”

初簡瞳孔驀然睜大，一瞬間耳邊的聲音像是全都消失了似的，只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在不規則地劇烈地跳動。

咚、咚、咚。

許淑雲看她這一臉失神的模樣，心中的猜想終是得到了證實。

初宏宇來找她時，提及了前段時間沸沸揚揚的暗戀事件，其實，在更早的時間，她就已經知道了。

別人不了解她的女兒，如果初簡不願意，她不會讓網絡上的流言這麽肆無忌憚地傳播下去。

更何況，去年《樂暢未來》總決賽現場，她親眼看到兩人在舞臺上的互動和眼神交流間的暗湧。

她是過來人，又是最了解初簡的人，她知道那是什麽。

只是她還是太過于信任初簡，以為她會恪守在選擇這份專業之前做出的承諾。

初簡腦子裏那根引火線終是燒到了盡頭，高懸的炸彈終于在此刻震耳欲聾，轟得她暫時短路了幾十秒鐘。

但是懸了一千多個日夜的心，卻在這短暫的炸裂中漸漸地平息下來，獲得了超然的解脫一般。

許淑雲在她幾經變幻的臉色上早已得到答案，她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問今天的天氣，“多久了？”

初簡松開緊攥的拳頭，讓滲入屋內的涼風帶走掌心的熱汽，也平靜地回答：“三年多了。”

三年多，那就是剛畢業那年。

許淑雲嘴角揚起嘲諷，“你進這行時答應過我什麽？”

初簡低下頭，看向掌心錯綜交雜的紋路，喃喃道：“潔身自好，不和圈子裏的人談戀愛。”

許淑雲譏笑一聲，“那你現在在幹什麽？”

初簡語塞，但還是據理力争：“媽，我當初答應你的時候，也和你一樣，以為這個圈子裏只有虛榮、欺騙和潛規則，但不是這樣的，這個圈子裏也有潔身自好嚴于律己的人，他們只專注自己的作品，不向資本和市場妥協，對得起身上的期待和信任。”

許淑雲臉上的嘲諷不改，“你是說季熠？”

“還有我。”初簡勇敢仰起頭與她對視。

我和他一樣，對自己的職業滿懷熱愛與敬畏，也對這個圈子的肮髒和污垢避而遠之。

這是初簡想告訴母親的。

半晌，許淑雲率先挪開目光，“他在這個圈子裏十餘年，你以為就是靠着你口中的嚴以律己就能做到嗎？你太天真了！”

“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也相信這三年我所有的感受。”初簡堅持。

“你的眼光，”許母嗤笑一聲，“什麽眼光？可以借着他的資源和人氣更上一層樓的眼光嗎！”

“媽！”初簡大聲打斷她的話。

她心裏湧起鋪天蓋地的委屈和氣憤，她不理解，自己的親生母親怎麽會這麽想她。

“媽你就是對這個圈子裏印象太固化了，才會有這麽老舊頑固的思想。”

“你現在是在指責我嗎！”許淑雲忍不住拔高聲音。

尖利強勢的聲音如同一把匕首，劃開了這間房子裏維持了十多年的靜谧。

印象中，她從未與母親發生這麽大的争執，就算是高三那年她想學播音主持，她們之間更多的也是冷戰。

“我不敢，”初簡苦笑，“我怎麽敢指責你，從小到大不都是你一直在指責我嗎？”

“我考試成績下降你指責我，我想和同學出去玩你指責我，我想學自己喜歡的專業你也指責我。”

許淑雲胸脯劇烈起伏，她暗自調整呼吸，聲音冷硬：“怎麽，現在覺得我對你不好了，是不是還在怪我當初非要争奪你的撫養權，要是你跟了他就好了？”

眼淚從下颌低落到手背上，幾顆小小的水珠比冰雹砸下來還痛，初簡抹了一把眼睫，“我沒有這麽想過，相反我很感謝你用盡全力把我留在身邊。”

許淑雲冷笑，似是不信。

初簡小時候就更喜歡父親。他們的家庭環境與一般家庭不同，許淑雲更多的時候是扮演那個嚴格的角色，導致女兒小時候有些怕她。

“如果你還想做現在這份工作，那就和他分手。”她一如既往地強勢命令。

“如果我想兩者兼顧呢？”初簡也冷下聲音。

許淑雲的手撫上胸口，“那我就當你當年是被判給他了。”

這意思，就是如果她選擇男朋友和事業的話，她就會失去唯一的母親。

初簡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只看到母親轉過身去的瘦削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