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與你·四十五

與你·四十五

金獅獎過後兩天是許淑雲的生日，初簡考慮很久，還是買了回家的票。

季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她剛準備上飛機，停機坪的風很大，吹得她寬大的裙擺獵獵作響，頭發絲也不聽話地在空中狂舞。

“喂？”帶着口罩，她的聲音有些含糊。

季熠剛下飛機，在回工作室的路上。揚哥從昨天晚上開始心情都是興高采烈的，在公司辦了個小型的慶功會非拉着他過去。

聽到那頭嘈雜的聲音，他問：“你在哪？”

“機場啊，”初簡跟着人流往入口走，回答道：“我媽媽明天生日，我回去看看。”

季熠安靜了一霎，低聲道：“怎麽沒早點跟我說？”

初簡笑，“不是什麽大事，我媽...她也不愛過生日。”

季熠揉按着額角，“那幫我跟她說聲生日快樂。”

初簡勻速前進的步伐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然後才極不自然地回答：“好啊。”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保姆車很寬敞，這樣他修長的雙腿得以伸展。

季熠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對女朋友的家庭知之甚少，僅有的消息還是從陸栎和她父親那裏得知的。

在一起近四年，她好像從未主動提起過自己的家庭狀況，這讓季熠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他正欲開口，忽的聽到那頭的初簡說：“我上飛機了，先不跟你說了。”

“好，回來的時候我來接你。”季熠低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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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很安靜，揚哥得以完整接收到通話的全部信息，他看向季熠，不知該嘲笑還是同情，“所以你讓小江準備了好幾天的大事今晚要落空了？”

季熠閉上眼，眉心微蹙，不理他的話。

按照他的計劃，今天晚上，他會幹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但是現在，最重要的那個人不在了。

打趣歸打趣，張揚對這件事也是十分關心的，他問：“那現在怎麽辦？”

許久，久到張揚以為他都睡着了，季熠才輕聲開口：“等她回來。”

表哥許晰在上班，初簡沒讓他來接，自己打車回家，順便還去小時候常常光顧的那家蛋糕店取了蛋糕。

到家的時間還早，母親應該還在辦公室，初簡放下蛋糕，等舅舅舅媽過來。

她廚藝不精，所以只好請外援來籌備這場驚喜。

周五學校放學時間比平時早一點，許淑雲打開家門的時候就察覺到不對勁。

空氣中飄着濃烈的美食香氣，鍋鏟碰撞的聲音從廚房的方向傳出來，偶爾還夾雜着含含糊糊的交流聲。

不用親眼所見，便能知道這是怎樣一幅熱鬧的場景，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與自己一個人在家的冷清寂寥形成強烈的反差。

她看了眼鞋櫃旁邊幾雙不屬于家裏的鞋，心下了然，放下鑰匙往廚房走。

初簡系着圍裙，正在舅舅的指揮下在鍋內翻炒，她動作有些生疏，嘗試了兩次颠勺都沒有成功，有些氣餒地抿嘴。

許淑雲往前的步子就這樣頓在原地，印象裏她從未看到女兒這副模樣，巴掌大的小臉上嘴角向下撇着，像個沒有得到老師獎賞的悶悶不樂的孩子。

舅舅誇獎了初簡兩句，回頭幫她拿調料的功夫看到了廚房門外怔怔發愣的長姐，喊道：“姐，你回來了？”

初簡順着舅舅的話望過去，觸不及防對上母親古井一般幽暗深邃的雙眼。

她好像又瘦了些，夏天單薄的衣物穿在身上像挂着一件披風，空落落的。

初簡讷讷開口：“媽。”

許晰下班晚，到的時候剛好所有的菜全部完成，不大不小的餐桌已經擺上了滿漢全席。

“我這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他笑着脫下西裝外套，拉開椅子坐下去。

“臭小子，吃現成的你就待會兒洗碗。”舅媽把碗筷輕推到他面前。

“媽，你又偏心，”許晰嘴上雖抱怨着，卻還是伸手幫母親拉開旁邊的椅子，“聽聽也沒動手，你怎麽不叫她洗碗。”

初簡擡頭瞥他一眼，沒接話。

舅舅倒好紅酒，最後一個放到自己兒子面前，“聽聽比你勤快多了，今天好幾個菜都是她做的。”

許晰仿佛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爸你別開玩笑了，聽聽她分得清糖和鹽嗎？”

他兀自笑了幾聲，發現其他人都一臉嚴肅地盯着他，許晰嘴角的弧度漸漸僵硬，“真的？”

舅媽指了指對面的幾道菜，“這些都是聽聽做的。”

許晰目瞪口呆得朝初簡豎起了大拇指，目光掃過幾道菜，心下了然，“都是姑姑愛吃的，看來我們是沒有口福了。”

初簡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母親。大家都知道母女倆前段時間發生了些摩擦，紛紛當起了和事佬。

許淑雲舉起筷子，越過面前的幾道菜，夾了其他的，才淡聲開口：“年紀大了早就沒什麽愛吃不愛吃的，能飽腹就行。”

初簡面上浮起一絲苦澀，低頭夾自己面前的菜。

許晰舉起酒杯，“謝謝爸媽和聽聽，今晚我自願洗碗。祝姑姑生日快樂。”

幾人舉杯，高腳杯在空中相碰發出叮鈴悅耳的聲音。

初簡低聲開口：“媽，生日快樂。”

許淑雲飲酒的動作一頓，“謝謝。”

飯後，初簡進廚房幫表哥一起洗碗。

許晰純白的襯衫挽到手肘上方，兩人站在洗碗池邊一個洗一個擦，配合默契。

“姑姑還沒原諒你？”他壓低聲音問道。

初簡點頭，嘆了一口氣。

“那你和季熠是真的吧？”許晰又問，網絡上傳得沸沸揚揚，他今天還抽空看了一下。

初簡又點頭。

許晰也嘆氣，“難怪，你想想姑姑以前遭遇的那些事，她怎麽可能同意你和娛樂圈裏的人在一起。”

初簡也知道，但是感情這種事情，不是她能左右的，如果能控制，她一定封心鎖愛，一輩子都不會和任何人走到一起。

但現在，她不可能放棄季熠，也不可能放棄母親，兩個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消了會兒食，初簡拿出下午剛取回來的蛋糕，她插好蠟燭，對着母親說：“媽，許個願吧。”

舅媽在一旁幫腔，“對，姐快許個願。”

許淑雲凝視着面前小巧精致的蛋糕，小小的燭火在黑暗中輕柔地搖晃，映照得下方的水果更加晶瑩。

她搖頭，“不許了，反正也實現不了。”低頭欲吹滅這唯一的光亮。

“媽，”初簡抓住她的手臂，勸道：“許一個吧。”

“是啊姑姑，過生日怎麽能不許願呢，快許快許，許了就會實現的。”許晰說道。

許淑雲微側過身子面對着女兒，輕聲問道：“是嗎，許了就會實現嗎？”

初簡也看着母親，燭光下，她半邊臉沐浴着光亮，平靜又溫柔，另半邊臉隐在暗處，幽深卻冷漠。

她喉頭發癢，像塞進了很大一團棉花，怎麽掙紮都開不了口。

蠟燭小小的一根，因為長時間的沉默，已經快燃到最低處，光線也愈發微弱，像是随時都會熄滅一樣。

“聽聽，蠟燭快燃完了。”舅舅低沉着聲音提示道。

幾秒後，她點了點頭，嘴角用力扯出一絲弧度，回答：“會實現的。”

許淑雲這才面對着蛋糕閉上眼，幾秒後睜開，吹掉那已經燒到根部的蠟燭。

黑暗到來的那一秒，初簡感覺一道水跡劃過臉頰，滴到手背上像是落下了一顆冰雹，砸得她指節都忍不住震顫。

許晰打開了客廳的燈，突如其來的明亮光線讓剛剛習慣昏暗的幾人輕眯雙眼。

就在這個間隙，初簡伸手拂過臉頰，恢複正常模樣。

只眼角留下的一抹紅記得剛剛發生過什麽。

吃完蛋糕，初簡送舅舅一家出門。

舅媽摸了摸她慘白的小臉，語氣裏都是憐惜：“聽聽，你媽媽她是最愛你的人，只是她有永遠都解不開的心結，你要體諒她。”

初簡低下頭，從鼻腔裏溢出一聲“嗯”。

舅舅嘆了聲氣，什麽都沒說，只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

目送着表哥的車子走遠，她才像卸了全身的力一般，緩緩地蹲下。

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她抱膝在角落裏，無聲地哭，像是丢掉了最心愛娃娃的小女孩。

眼淚撲簌簌地劃過臉頰，落到手臂上，又從手臂上像瀑布一般，砸向地面，吸收進泥土裏。

哭到雙腿發麻，頭昏腦漲，全身都沒有力氣，她才緩緩站起身來，往家裏走。

好在母親沒在客廳，初簡才得以頂着腫脹的雙眼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無力地把自己甩到床上，眼淚像關不住的水龍頭，汩汩往外，浸濕了身下的大片床單。

手機在床頭櫃上“嗡嗡”振動兩下，她拿過來一看，是季熠發來的消息。

他給她發了工作室慶功會的照片，發了城南公寓落地窗外極漂亮的夜景，發了兩個金獅獎獎杯的照片，最後兩條消息是：

“什麽時候回來？”

“我很想你。”

她的鼻子更酸了，一頁一頁往前翻着聊天記錄，直至眼前再一次水光潋滟，一片模糊。

半晌，她熄屏手機，丢回床頭櫃上。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已讀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