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吃糖
第二十章 吃糖
謝燕鴻往王家的門房那裏遞了拜帖,拜帖裏頭沒有寫自己的名諱,只寫了日落後,城西會仙酒樓門前見,蓋上了他娘親的私印,見印便知。
遞了拜帖,能做的只有等。
兩人躲在酒樓大門正對着的一條隐蔽的小巷子裏,長寧抱着手靠牆站着,謝燕鴻不錯眼地盯着會仙酒樓,焦躁地來回踱步。既怕沒人來,又擔憂早上碰見的那個小道士去報官,心裏七上八下的,肚子裏像塞滿了石頭,沉甸甸地墜着。
眼見着太陽西沉,天色漸暗,酒樓前客來客往,絡繹不絕,一點也沒見到可疑之人。
謝燕鴻滴水未進,在冷風裏一直等着,等到日沉月升,酒樓挂起燈籠,來往行人袖着手縮着脖子,匆匆歸家。長寧不發一言,就靜靜地陪他一起等。
等來等去,直至酒樓又把燈籠撤下,街上漸漸空了,謝燕鴻才洩了一口氣,沒精打采道:“先回吧。”
長寧沒說什麽,謝燕鴻自個兒絮絮叨叨地安慰自己:“通判府的拜帖一定很多,一時沒見到也是有的,明天日落後估計就來找了......”
他說着說着,肚子響亮地“咕嚕”了兩聲,他頓了頓,回頭看向長寧,問道:“是吧?”
長寧波瀾不驚,看不出是認真還是敷衍:“明天會來的。”
從前,謝燕鴻或多或少有埋怨過長寧,總是這樣不喜不悲,深不見底,不知他在想什麽。但此時,聽了他的回答,謝燕鴻感覺到放心多了,好像長寧說了“明天會來”,明天就一定有人會來。
心中一輕,謝燕鴻飛快地瞥他一眼,生怕他看到似的,又收回目光。
兩人在快要收攤的老頭那兒,各買了兩張烘得焦脆的餅,夾着流汁的醬牛肉,在路邊狼吞咽地吃了,嘴裏呵出陣陣白氣,渾身都暖起來。
再回到大通鋪間裏,除了他們倆,裏頭已經睡滿人了,打呼磨牙的聲音此起彼伏。緊閉的窗扇門扇一點兒也不起作用,屋子裏還是冷飕飕的,風不知道從哪裏來,僅有的鋪蓋散發着黴味兒。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昨兒夜裏擠着睡還能對付過去,今兒夜裏就不行了。
謝燕鴻難受得不行,鋪蓋卷着也難受,不卷着冷,手腳發涼,冷風嗖嗖從衣領縫兒往裏鑽,乏得眼睛發酸卻睡不着。睡不着心裏便開始想事兒,他想着,若是明天還不能見到外祖父,他該怎麽辦?
長寧有家可回,把他送到魏州已算仁至義盡,一天天這樣拖下去,銀子也不夠用,他又該怎麽辦?父母可還好?哥嫂呢?
仿佛知道謝燕鴻一直沒睡,長寧轉過來,将自己的那床薄被子抖開,蓋在謝燕鴻的身上。這樣一來,謝燕鴻不僅卷着自己的被子,身上還蓋了一層,連同長寧靠過來的身體,一下子就暖起來了。 謝燕鴻仿佛被裹在蠶繭裏,輕輕地動了動,看向長寧。一片昏暗中,只見他閉緊雙眼,仿佛睡得正熟。
“你睡着了嗎?”謝燕鴻小聲問道。
半晌,長寧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回答道:“嗯。”
謝燕鴻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把散發着黴味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挪動着往長寧那邊靠了靠,又問道:“你什麽時候離開魏州?”
又過了好一會兒,就在謝燕鴻以為他睡着的時候,他才說道:“等你見到外祖父。”
謝燕鴻悶悶地應道:“哦。”
他又問:“那你......”
才起話頭,長寧幹脆抽出手來,蓋在他臉上,意思很明白了,就是“閉嘴”。謝燕鴻發現長寧的手大得很,能把他整張臉蓋住,幹燥溫熱。被大手蓋着,謝燕鴻安靜地呆了一會兒,眨巴眨巴眼睛,眼睫像小扇子,扇在長寧的手指內側。
長寧猛地将手拿走,睜開眼,看着謝燕鴻。
謝燕鴻眨眨眼,小聲問道:“怎麽了?”
“你睡不睡?”
謝燕鴻垂下眼,不好意思地說道:“你睡吧,我不動了......我睡不着......”
長寧低低地嘆了口氣,從被子中抽出手來,從懷中窸窸窣窣地摸出什麽。謝燕鴻一看,近在咫尺、捏在長寧指尖上的,竟又是一小顆桂花糖。
怎麽還有?謝燕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謝燕鴻縮在被子裏,将糖紙展開。糖本來是融了的,但因最近天氣冷,又硬回去了,與米紙緊緊粘在一起,已經不成形狀。謝燕鴻展開糖紙,用牙将糖粒從米紙上撕扯下來,用舌尖頂到腮幫子裏。
“你還有的吧?”謝燕鴻小聲問道。
長寧眼睛半合着,懶洋洋地應道:“沒有了。”
謝燕鴻不信他,每一次都說沒有,等到不知什麽時候,又能随手摸出一粒來。謝燕鴻幹脆伸手在長寧胸前的衣襟處翻找起來,看看他到底把糖藏在了哪裏。
長寧見他在自己的胸膛上摸來摸去,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
就在這個時候,通鋪上,睡在長寧另一頭的人響亮地打了個呼嚕又戛然而止,罵罵咧咧地翻了個身。謝燕鴻吓得一動不動,任長寧扼住他的腕,他的手還貼在長寧的胸膛上,隔着衣衫,能感受到心“砰砰”跳動敲擊掌心。
他們倆都沒動,本就面對面睡得近,謝燕鴻感覺到長寧的鼻息一下一下拂過他的額發。他嘗試着往回抽手,沒抽動,桂花糖在他嘴巴裏一點點融化,有些變味的甜在嘴裏漫溢。
謝燕鴻擡起頭,發現長寧也在看他。
“真的沒有了嗎?”謝燕鴻問道。
兩人挨得極近,呼吸相聞,長寧聞到了謝燕鴻嘴巴裏的甜味。他感覺到自己心頭有些發癢,就像傷口結痂時的那種癢,又像撫摸初生的羊羔,絨毛拂過皮膚時那樣。這樣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他覺得一陣心慌,仿佛走在黑夜裏的懸崖邊上,他感覺到腦袋有點疼——自從離開汴京後就沒疼過了。
偏偏這個時候,謝燕鴻還在喋喋不休,聲音輕輕:“都給我了啊?你不吃嗎?”
長寧盯着他一張一合的兩瓣嘴唇,覺得煩人得很。
謝燕鴻絮絮叨叨地小聲嘟哝着,只因他自己也不自在得很,手腕被扼住的那一圈,似要燥熱得着火了,抽又抽不回來,動也動不得。突然,長寧的臉向他靠近,他的嘴唇碰上了另外兩瓣柔軟幹燥的唇。
這下長寧如願了,謝燕鴻說不出話來了。
他瞪大着眼,見長寧半合着眼,看不清神情,他們倆鼻尖挨着鼻尖,像交頸而眠的水鳥。他牙關一松,只剩一點點的糖粒,滾到了濕潤的舌面上,被長寧的舌尖勾走。謝燕鴻皺着眉哼了一聲,伸出舌頭搶回去。
他的掌心還貼在長寧的胸膛前,他忍不住抓皺了長寧的衣服,手腕被長寧捏疼了也不縮回去。
糖很快融了,只剩滿嘴的甜,這下可好了,兩個人都吃到了。
唇分時,謝燕鴻的嘴唇濕漉漉的,滿面通紅,呼哧呼哧地喘氣,他緊閉着眼不敢睜,卷着被子,猛地翻過身去,面朝着斑駁掉灰的牆,聽見身後的長寧也在喘着粗氣。
謝燕鴻仿佛僵了似的,一動不敢動,睜開眼,死死盯着簌簌下落的牆灰,心仿佛已經不待在胸膛裏,而是跳出來了,跳到了耳朵邊,劇烈地撞擊着耳朵。
忽然,他背後一涼,長寧起身了,出去了。
謝燕鴻整個人都松了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長寧回來,他心裏不安起來,翻身坐起來,穿好鞋,輕手輕腳地跟着出去了。
大通鋪間的後頭還有個逼仄的院子,有個簡陋的馬廄,他們的馬就拴在這兒。
彎月高懸,散發着冷光,讓初冬的夜裏愈發的冷。謝燕鴻打了個冷顫,環顧左右。馬兒見了他,打了個響鼻,跺了跺馬蹄。謝燕鴻走過去,發現長寧居然挨着馬,蹲坐在了馬廄的角落裏。
謝燕鴻吓了一跳,忙問道:“怎麽了?”
長寧并不回答,謝燕鴻走過去蹲下來,才發現長寧臉色發白,皺着眉頭。謝燕鴻心頭一凜,手摸上了他的額頭,問道:“頭疼?”
長寧這個頭疼的毛病,謝燕鴻見識過一次,但離開京城後,就再沒有過,今日不知為何又犯了。見長寧還不回答,謝燕鴻有些急了,再問道:“疼得厲害嗎?要不要去看大夫?”
這樣的深夜裏,哪裏來的大夫?先不說他們的銀子夠不夠,他們倆現在也不是能大搖大擺出去找大夫的身份。
長寧擡頭看向急得團團轉的謝燕鴻,說道:“沒事,一會兒就好。”
這哪裏像是沒事的樣子,謝燕鴻咬着嘴唇,發現自己竟真的什麽也不能做。他挨着長寧坐下來,伸手攬過長寧寬闊的肩膀,将長寧的腦袋攬在自己懷中,搓熱發涼的指尖,輕輕地揉長寧的太陽穴。
長寧枕着謝燕鴻的大腿根,腦袋一陣陣刺刺的疼。
謝燕鴻低着頭,散碎的頭發垂落下來,發梢掃過長寧的臉頰。他問:“好些了嗎?”
長寧愣愣地看着他,擡手輕輕地捏了捏謝燕鴻的耳垂,說道:“我想起來一些了。”
“想起來一些什麽?”
“一些小時候的事。”長寧回答道。
作者有話說:
7月1號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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