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疼

第二十一章 疼

“小時候的事?”謝燕鴻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地重複道。

長寧還是覺得頭疼,就像有針在紮,但過往的記憶浮出水面,似乎讓疼也隔了一層,變得朦胧模糊起來。

“是,”長寧說道,“你趴在床上哭,我手裏捏着糖,但沒有給你。”

謝燕鴻低頭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回答什麽。長寧的手還捏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無意識地摩挲,熱得發燙。長寧那琥珀色的瞳仁又像深不見底的潭水,仿佛在看眼前的自己,又像在看過去小小的他。

現在終于把糖給他了,長寧這樣想道。

被他這樣盯着,謝燕鴻不由得又想起剛才的親吻來,再想想,又想起在京師時的事。在太子的宴席上,喝多了酒的那一次。

仿佛受到了蠱惑一般,謝燕鴻又将頭低下去一些,貼上了長寧微張的嘴唇。長寧伸出手,摁着謝燕鴻的後頸。

謝燕鴻幾乎要渾身顫栗起來,不知道為何,同樣是嘴唇舌頭,觸碰起來竟這樣不同。他近乎迫切地觸摸長寧硬朗英氣的五官,摸到他的頸脖,摸到他脖子上還系着的、早已褪色的五彩百索,順着百索往下摸索,能摸到散發着熱氣的胸膛,魚形玉佩正貼在胸膛上。

前路未蔔,後路難退。

這讓謝燕鴻前所未有地眷戀眼前觸碰到的溫熱,在這個遠離家鄉的破舊馬廄裏。

長寧覺得腦袋越發刺痛起來,柔軟香甜的唇舌撫慰了他的痛,又加重了他的痛。

他想起了更多——那是一片火海,火舌燎着了他的衣擺,有人将他從一片火海中推出來,他感覺到一陣難言的悲痛,比硬生生把肉從身上撕下來還要痛。有人影被火舌吞沒,他從狹窄漆黑的甬道逃走,後背的傷口從肩胛裂到腰際。

他疼得呻吟出聲,猛地将謝燕鴻推開。

謝燕鴻連忙抱住他的腦袋,焦急地問道:“很疼嗎?”

很疼。

長寧說不出話來,腦袋很疼,五髒六腑都疼。

謝燕鴻手足無措,焦急欲哭。幸好,漸漸地,天際泛起魚肚白,長寧也松開了緊皺的眉頭,那一波波劇烈的疼總算過去了,只留一點點隐約的刺痛。

“怎麽樣?”謝燕鴻小心地問道。

長寧疲憊地說道:“不疼了,睡吧。”

不等謝燕鴻回答,長寧便站起來,往屋裏走了。謝燕鴻愣在原地,悵然若失。他愣了一會兒,也站起來,拍拍青骢馬的脖子,回屋裏去了。

長寧已在通鋪上躺好,緊閉着眼睛,一副累極了的樣子。謝燕鴻輕手輕腳地鑽進被子裏,小聲地又問道:“還疼嗎?”

長寧沒回答,謝燕鴻窸窸窣窣地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睡過去了。

第二天,他們兩人依舊等在會仙酒樓的對面,這一日,兩人幾乎無話。長寧本就話少,這日話更少,謝燕鴻也不和他搭話,心中七上八下的,只敢時不時瞥他一眼。有時候恰好對視,目光輕輕相碰,又各自分開。

人來人往的會仙酒樓門前,有個左顧右盼的人引起了謝燕鴻的注意。那人作随從打扮,手上捏着的正是謝燕鴻投到通判府門房處的拜帖。

謝燕鴻的心劇烈地跳起來,緊張得手都有些微抖,他和長寧對視一眼,兩人一起上前去。

“拜帖是我所投。”謝燕鴻對他說道。

随從拱手朝他一禮,甚是恭敬,小聲說道:“此處不宜多說,請尊駕随我到府上見過老爺。”

謝燕鴻點頭,正要随他走,那随從頗有疑惑地看向長寧,謝燕鴻忙說道:“這是我的好友,從京師一路護送我來魏州。”

說是“好友”,謝燕鴻還渾身不自在,也不敢去看長寧的反應。

随從再拱手,領着兩人一路避開行人,穿過一條條小巷,從王宅的小角門進,一路進到書房裏。王谙穿着家常衣服,臉圓圓的,比起年輕打仗時,發福了不少。說是一州通判,更像個慈和的家翁。

王谙的眉眼依稀和女兒有些相像,謝燕鴻一見便覺得鼻子一酸。

他叫了一聲“阿公”,上前一步就要拜,王谙忙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仔細端詳他的面容,半天才道:“小鴻......長大了......你長得和你母親很像......”

就這麽一句話,就讓謝燕鴻差點哭了,王谙眼中也有些淚光。

但他沒忘正事,從懷中将一路收好的信拿出來,鄭重地說道:“這是我娘讓我必須交到您手上的,裏頭有她的手書,還有......聖人的手書......”

王谙胡子一抖:“聖人?”

謝燕鴻補充道:“先帝。”

王谙神色一凜,喚人拿來紙刀,将封口的火漆剔開。啓封前,他動作一頓,将唯一剩下的心腹侍從也遣出去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默立在謝燕鴻背後的長寧身上。

謝燕鴻又忙将長寧介紹了一遍,他話音剛落,長寧便自動自覺到門外去了,謝燕鴻想叫住他,讓他不必回避,回頭看了一眼外祖父,還是咽下了這句話。茲事體大,王谙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室內只剩下祖孫二人,王谙啓開信封,将裏面的東西一一取出。

裏面先是兩張樣式不同的信紙,分別就是先帝與王氏的手書,信封是防水的油紙所做,打得很,裏頭還倒出了雙魚玉佩的另外半邊,掉在了王谙的掌心裏。

“這是?”王谙問道。

謝燕鴻眼神一黯,說道:“這是娘留給我的。”

王谙将魚形玉佩給他,屏氣凝神,鄭重地将兩封書信打開,迅速浏覽了一遍,臉色凝重,眉頭緊鎖,看完之後又細細看了一遍。謝燕鴻也想看,靜靜地等着。王谙卻沒打算給他看,将兩封信又重新疊好,放回信封裏。

謝燕鴻問道:“阿公,裏頭寫的什麽?”

王谙滿面愁容,沉吟不語,好一會兒才說道:“小鴻,此事關乎國本,需要從長計議。你還小,你娘也囑咐我保你平安,這事你不要過問,阿公來想辦法。”

謝燕鴻垂下頭,躊躇道:“那我......”

“你先安心住下,”王谙說道,“不要外出,省得被有心人見到,橫生波折。”

謝燕鴻跟着他出了書房,長寧正站在門外。王谙見了他,很客氣地一拱手,慈和地說道:“這位壯士,一路上有勞你了,我吩咐人安排院子,你與小鴻一同住下。”

長寧卻說:“我不能久居魏州,馬上就要啓程離開了。”

謝燕鴻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這句話,免不得還是心裏往下一墜,但他又無話可說,只能垂着眼睛不說話。

王谙關切道:“不知壯士要去往何方?我可派人護送。”

長寧只說了句“不必”,也沒說自己要去哪裏。王谙沉吟片刻,答道:“客從遠方來,不盡地主之誼說不過去,壯士且留幾日。”

聽到這兒,謝燕鴻又有了盼頭,擡眼看向長寧,長寧似乎也往他這兒看了一眼,終究點了點頭。

王谙将他們二人安排在王宅的一個僻靜院子裏,每日有人将飯菜和起居用品送來。王谙每日來看看他們,謝燕鴻問過他關于京裏的消息,王谙也是嘆氣搖頭。

“打探到的也只是收監候斬,往後的就不知道了。本州的安撫使是新上任的,新帝終究是心有芥蒂,這新的安撫使,處處找茬,阿公的日子也不好過......”

等謝燕鴻問道先帝的手書內容,以及如何籌劃一事,王谙每每摸着胡子嘆氣:“你還小,這些不必過問。”

問來問去沒個結果,謝燕鴻也只好說家常。

“小表妹今年也有十五了吧,許人家了嗎?”

王谙一滞,謝燕鴻馬上覺出自己問得不妥。兩家以前是戲言過婚約的,如今再提無論如何也不合适,這麽一問,倒顯出自己別有用心了。

他忙補了一句道:“若不是如今這樣的情勢,倒也可以一敘,畢竟是自家兄妹。”

既是“自家兄妹”那就不是可以議婚的了。聽到這一句,王谙才又笑了,拍了拍謝燕鴻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必憂心,就算是為了你母親,阿公也定然會保你周全平安。”

畢竟與外祖父數年未見,說親切也親切不到哪裏去,謝燕鴻也不知從何問起。寄人籬下,也只能循規蹈矩,內心焦躁。長寧與他同住一院,不知為何,兩人突然間兩廂無話起來,謝燕鴻心裏憋着一口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只能頂在胸口,不上不下。

直到有一夜,他枯坐在房裏,聽到西廂裏東西落地的聲音,似是有什麽碎了。

他忙過去,一推門,見地上有個碎杯子,長寧一手撐着額頭,一手扶着桌子,似是頭疼。

謝燕鴻沖過去,将他扶住,引着他坐下,說道:“我去給你叫大夫。”

長寧一把拉住他,說道:“不用。”

“這怎麽行?”謝燕鴻焦急地說道,“你以前犯這個病的時候都是怎麽弄的?”

長寧皺着眉頭,閉着眼,說道:“外公有藥。”

謝燕鴻依稀記得,長寧說過,他與外公住在關外。

夜已深了,長寧的頭疼也漸漸緩解了,謝燕鴻引着他躺下,自個兒則坐在床邊,望着閃爍的燭火發呆。長寧即便在睡夢中也皺着眉,脖頸上系着五彩百索,絲線已經褪色了,只有金線還光亮如新,魚形玉佩從他的衣襟處滑出。

謝燕鴻拿出自己那半邊,比劃着與長寧的那半邊合在一起,嚴絲合縫。想了想,他又将雙魚分開,自己那半邊貼身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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