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各自天涯
第二十二章 各自天涯
翌日,天陰沉沉的,謝燕鴻起了個大早,和王谙提起送長寧離開的事兒。
王谙說“好”,想了想又道:“晚間一起用頓便飯,我遣人帶他出城。”
待王谙離去,謝燕鴻又百無聊賴起來,心裏總是懸着,沒有着落。他們住的這個小院子,落兩道門,平日裏除了王谙的心腹随從來傳遞東西和消息,無人能來。今日,謝燕鴻卻見有個面生的小丫頭,梳着雙鬟,在月洞門那處探頭探腦,被謝燕鴻發現之後,小丫頭卻又驚惶地跑了。
謝燕鴻生怕給外祖父添亂,想着這件事定要讓随從報知。
就在這時,長寧出門來,臉色看着還行,不似前兩日困倦,頭應該是不疼了。謝燕鴻朝他說道:“阿公答應我,今日晚飯後,遣人帶你出城,你可以回家了。”
隔了一會兒,他才聽到了長寧回答:“好。”
謝燕鴻又問:“以後你還會回來嗎?”
長寧問:“回來做什麽?”
回來做什麽?謝燕鴻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謝燕鴻不由得想起僅有的那幾次親吻,似乎都只是興之所至時,不假思索的舉動。此時卻讓他難為情至極,不是害羞,而是無地自容。分別在即,各自天涯,他們只是短暫地共行一路。
他難為情得幾乎想要奪路而逃,但他還是忍住了,沒話找話道:“關外如何,我還沒去過呢。”
謝燕鴻本以為長寧不會多話,誰知道了他竟說得很認真。
“出了關口就是陰山,山勢起伏如龍,批雲裹霧。一路往西去,有豐美水草,也有百裏沙海,還有赤岩若霞。”
謝燕鴻聽得入神,恨不能脅生雙翼,也去看一看。
兩人立在小院子裏,天色愈發陰沉,冷風呼嘯,刮得人耳朵鼻子通紅一片。長年安居京師,謝燕鴻何曾經歷過來得這樣早的冬天,他裹緊厚裘,吸了吸鼻子。
長寧看向天際,說道:“要下雪了。”
晚間,王谙擺了一桌酒菜,酒是素酒,菜也不見葷腥。王谙說自己近來抱有小恙,大夫叮囑少食葷腥。
素菜也做得精致美味,只是謝燕鴻無心吃喝。中途他出去解手時,又在門邊見到了那個小丫頭,他正要叫人,那小丫頭驚慌得連連擺手。見左右沒人,小丫頭走過來,朝他說道:“表少爺,我們小姐讓您戌時三刻到月洞門外一見。”
謝燕鴻沒來得及問,她又急匆匆地走了。
小丫頭口稱“表少爺”又叫“小姐”,那估計就是表妹王嫣身邊的丫頭。
謝燕鴻簡直摸不着頭腦,按說,這樣的事情,他要告知外祖父。他回首看了一眼室內,外祖父正在勸酒,但長寧是油鹽不進的,仿佛沒聽見,徑自吃飯,王谙頗下不來臺,讪讪一笑,也不再勸了。
想了想,謝燕鴻決定先瞞下這件事,等見了王嫣再說。
一頓飯的時間,說長不長,王谙親自帶着長寧與謝燕鴻,從那日進的小角門出。王宅的私巷,左右無人,天已經黑得不行了,風刮得越發強勁,仿佛真的憋着一場大雪。
長寧背後斜背長刀,牽着青骢馬——謝燕鴻送他了。
王谙拱手說道:“壯士,我這随從一路帶你出城。城門守兵已經打點好了,趁天黑盡快啓程吧。”
長寧翻身上馬,随從也緊随其後。謝燕鴻覺得冷風仿佛刀子一樣往臉上刮,刮得他眼睛鼻子發酸發疼,仿佛已經沒有知覺了。
“等等!”他說道。
在場的人都看向他,他向前一步。長寧騎在高頭大馬上俯視着他,仍舊是那雙沒有波瀾的眼睛。謝燕鴻站直了身也不過是到他的膝蓋,仰起頭,覺得自己要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若他不說,長寧就要走了。
他問:“你......還有......”
長寧沒聽清,彎下一點腰,問道:“什麽?”
謝燕鴻有些難為情,小聲補充道:“桂花糖。”
長寧看着他,說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風呼呼地吹,但謝燕鴻聽得真切,他後退一步,讓出路來,說道:“再會。”
長寧放松缰繩,一夾馬肚,“駕”一聲,青骢馬疾馳而去,随從連忙驅馬跟随其後。謝燕鴻站在原地,冷風刮得他裘袍下擺不住地拍打他的腿。不過一會兒,長寧遠去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謝燕鴻覺得鼻尖一涼,擡頭一看,天上零零碎碎有雪花飄落下來,真的下雪了。
王谙拍拍他,說道:“天冷,不要久站,來,回去陪阿公多喝兩杯。”
謝燕鴻搖搖頭,說道:“吹了冷風有些頭疼,先回去歇息了。”
王谙也不勉強他,遣人将他送回小院裏。
謝燕鴻坐在漆黑的小院裏發呆,有侍從幫他把燈點上,屋裏有地龍,暖烘烘的,溫暖如春,厚裘穿不住,單衣就足夠了。謝燕鴻環視四周,即便房內多是素淨顏色,他也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京師,又做回了那個錦衣玉食的侯府少爺。
外頭遠遠地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梆子聲清亮,在雪夜裏響起,驚得謝燕鴻回過神來。
很快便到約定的時間了,他振作起來,重新又披上了厚裘,戴上風帽,提一盞燈踩着薄薄積雪走出去。小院外頭兩道門,往時都有人看守,謝燕鴻出了第一道,看守的人卻不在,第二道就是與王嫣約定好的月洞門。
謝燕鴻走過去,與躲在門後的人撞了個正着。
“小心!”謝燕鴻忙放下燈扶住她。
王嫣穿一身暗色羽毛緞鬥篷,頭戴觀音兜,露出半張秀美的臉來。她上下打量謝燕鴻,盈盈下拜:“表哥,一別數年。”
王家未曾外放魏洲時,表兄妹倆都還小,厮玩過一陣,如今大了,都變了樣,一時竟有些不敢相認了。
謝燕鴻急于知道她為何事而來,連忙扶她一把,開門見山:“表妹何事找我?”
王嫣回頭看了一眼,見小丫頭在遠處站着望風,目光所及之處,就只有他們兩人了,這才說道:“祖父受宣撫使鄭大人所邀過府去了,二更就回,人都被我支開了,我們長話短說。”
聽到“宣撫使鄭大人”幾個字,謝燕鴻心下一沉——外祖父說他和新任的宣撫使多有龃龉,怎麽還漏夜受邀上門?
見謝燕鴻皺眉,王嫣知他警覺,更是竹筒倒豆子一般,脆生生地說了一串。
“京中發了海捕文書要緝拿表哥,祖父已經決定了,不日之內便要将表哥綁到宣撫使鄭大人處了。”
恍如頭腦中炸起一道雷,轟得謝燕鴻頭昏腦脹。
王嫣說道:“今上得位不正,到處都議論紛紛的。表哥可能不知,月前京中降罪了幾個多嘴的太學生,其中有幾位原籍魏州的,也發配回鄉來了,永世不得選官錄用。因着這事,才派下來新任的宣撫使,祖父怕被牽連怪罪,多有......多有來往。”
說是“來往”,實是“巴結”,只是王嫣終究不好直言長輩之過。她這樣的閨中小姐,竟能把這些事有條有理地說下來,漏夜報信,可知她有情有義,支開守門人,又有勇有謀,謝燕鴻心中不免對她刮目相看。
種種蛛絲馬跡,謝燕鴻也不是沒有察覺,只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認,不願意戳破這層窗戶紙。有人幫忙,有所依托,總要比孤立無援要好得多得多。
誰又願意承認自己被至親之人背叛了呢?
他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複又睜開。
王嫣又道:“祖父有意要和鄭家結親,我不願意,到內書房去尋他老人家,這才聽見的。他雖有不對,也是為了保存家人,你......我讓丫頭帶你從角門出去......”
謝燕鴻看看天色,很快就要二更了,他焦急打斷:“有重要的書信在書房,關系國本,表妹幫我到底,帶我到書房。”
他心裏也沒有把握,只是如果就這樣離去,他又怎麽對得住殷殷囑托的母親?
王嫣到底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臉色都白了,咬牙跺腳,說道:“快些。”
謝燕鴻吹滅了燈,跟在王嫣身後,小丫頭在前面望風帶路,兩人在雪夜中左繞右轉,一路到了內書房。王嫣從小得祖父看重,嬌寵着長大的,內書房也沒少來,小丫頭上去好言好語一番,守門人便将她放進去了。
她進去後,将裏頭的人打發出去,打開側面的窗,讓謝燕鴻翻進去。
“若是重要書信,可能不會藏在此處。”王嫣說道。
謝燕鴻迅速地翻找着,便找便道:“我找找,若是沒有,再作打算......”
話音剛落,他就見到了那個他從京師一路帶過來的信封,大大咧咧地放在書桌上,只用琥珀鎮紙壓着。謝燕鴻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心中頓覺不妙,顧不上其他了,他飛快地将書信拆開,倒出裏頭的兩張信紙。
其中一張上面,有短短幾行字,正是他母親王氏所寫。
“父親大人親啓。京中兵亂,榮王謀反。定遠侯府一門皆不甘心俯首賊子,定有滅門之禍。女兒早有慷慨赴死之志,唯有小鴻放心不下。稚子何辜,懇請父親保存小鴻性命,一飯一蔬,平安度日。另請轉述小鴻,天地逆旅,總有歸期,不必存悲。夢中若識路,足以慰別情。”
落款是王氏的閨中小字——阿璧。
紙上有幾點淚痕,模糊了些許字跡。
謝燕鴻雙手發抖,展開另一張信紙,他本以為這是先帝遺诏,他母親也是這麽和他說的,誰知道,打開之後,雪白光潤的澄心堂紙上一片空白。
外頭傳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已是二更天。
王嫣催道:“快些,祖父把大半府兵都調走了,此時正好出府。”
謝燕鴻整個人都木了,雙手收緊,将那張素白的信紙捏皺。他嗓子幹澀,差點說不出聲來。
“調......調去哪裏?”
“好像是出城了,就今晚的事。”
謝燕鴻悚然一驚,凝固的血液又飛速地流動起來,他一把抓住王嫣的手臂,用力之大,讓王嫣差點驚叫出聲。
“快!我要出城!”
魏州城外,雪越下越大,放眼望去,天地唯餘茫茫。馬蹄踏入積雪中,又快速踢起,揚起陣陣雪霧。風吹得臉都僵了,長寧眯着眼,以防雪花入眼。
呼呼風聲之中,他靈敏地察覺到有箭矢破空而來之聲,憑借本能,他伏身緊貼馬背,箭幾乎是貼着他的後腦勺飛過的。
馬不停蹄,長寧伏在馬上,甩動缰繩,催促馬兒快跑。他回過頭去,發現一直跟在他身後護送他出城的王家随從已經不見了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身穿府兵甲胄的騎兵,緊随其後。
風雪之中,後有追兵,前面隐約也有人馬靠近。
長寧連忙勒馬,青骢馬高揚前蹄,幾乎人立而起,長嘶一聲。他反手取下後背上斜背的長刀,扯松繩結,輕輕一抖,包裹刀刃的布條落在雪地上。
刀鋒出鞘,兩面開刃,寒光逼人。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入V哦
之前看過一個說法,說電影裏面,如果一開頭出現了一把槍,那到了結束之前,槍一定會響。
目前就是,一開始出現的刀,到結束之前,一定會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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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