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怕

第二十五章 怕

陸少微看着謝燕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小心地提議道:“那不如把他扔在這兒?”

長寧就那樣暈倒在那兒,他腿上的箭傷如果再不好好處理,他真的會死。謝燕鴻抹掉淚花,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掐痕,撇開頭,黯然地說道:“他救過我好多次,先留他一命吧。”

陸少微探頭往外看了看,篤定地說道:“不出四個時辰,雪就會停,雪停之後,咱們盡快出發吧。

在雪停之前,長寧又醒了。

這一回,謝燕鴻防着他呢,将他的長刀拿得遠遠的,費了點力氣,那把刀真的很重。謝燕鴻手上沒有兵器,撿來一根斷口鋒利的樹枝,抵着長寧的咽喉,冷酷地說道:“你如果再想殺我,我就要先殺你。”

長寧并沒有真的清醒,頭疼加上箭傷引發的高熱,讓他神智不清,仿佛仍舊在夢裏,又仿佛仍在橫屍遍野的雪地上。

不到五個時辰,雪果真停了,但天色也暗下來了。

謝、陸兩人故技重施,引導青骢馬伏下身子,将長寧架到馬背上。陸少微牽着跛腳的大黑馬走在前頭領路,謝燕鴻牽着青骢馬跟在後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積雪裏,積雪極厚,一腳踩下去,要費點兒力才能把腳拔出來。陸少微瘦小身輕,走起來倒更利索一些。

長寧的刀挂在大黑馬身上,刀已經被謝燕鴻用雪擦洗幹淨了,重新用幹淨的布條裹緊刀刃,兇悍嗜血的兵器又重新收斂鋒芒。

刀是在長寧沒醒之前擦洗的,謝燕鴻現下有些後悔了,早知道長寧一醒來就翻臉,鬼才幫他擦刀。

謝燕鴻艱難地走在雪地裏,覺得雪浸濕了皮靴,手腳冰得難受,癢癢的。

他看着前頭似乎走得頗輕松的陸少微,只覺得這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小道士神神叨叨的。能測天氣,能蔔卦,也不知是瞎貓碰上個死耗子,還是真的這麽神。但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就算陸少微把他領進坑裏,他也只能認命。

幸而,陸少微還是靠譜的,将他們領到了一座山腳下的小村莊裏。

趁着夜色,陸少微直接把他們帶到了村尾一間破舊的城隍廟裏,廟祝是個盲眼老頭,說的土話謝燕鴻也聽不懂,廟祝給他們熱了稀似水的野菜粥,還有不知道是什麽面揉成的餅,冷硬冷硬的。

謝燕鴻跟在陸少微屁股後面,看着他翻出往日存下來的金瘡藥粉,融了雪水,調和成糊。

陸少微拿着藥,再次問他:“真的要救?趁他暈了,結果掉他算了。”

謝燕鴻說:“先救吧。”

陸少微小聲嘟哝:“存了這許久,也不知道發黴沒有,湊合着用吧。”

謝燕鴻都沒話好說了,都到這地步了,講究也講究不來,死馬當作活馬來醫吧。陸少微将那坨烏漆麻黑的糊糊放在一邊,伸手就掀開了長寧蓋着的被子。長寧的箭傷在大腿上,之前處理的時候,在褲子大腿處剪了個口子,如今要好好處理,不得要把褲子脫了?

陸少微手都伸出去了,又縮回來,指使謝燕鴻:“去,把他褲子脫了。”

謝燕鴻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然後又迅速反應過來,張口結舌道:“什、什麽?”

“什麽什麽?脫褲子,快點。”說着,陸少微背着手轉過身去,非禮勿視。

謝燕鴻也只能上手了,他看了長寧一眼,見他緊閉着眼沒醒,放下心來,飛快地把長寧的褲子給解了,粘着血痂的褲子扔到一邊去,扯來被子,把他除了腿之外的部分都遮起來。

“好了。”他說道。

陸少微這才轉過來,拿了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放在火上燒紅了,指揮道:“拿東西給他咬住。”

謝燕鴻緊張地扯來一塊破布,疊成塊兒,想要塞進長寧嘴巴裏,誰知道長寧忽然醒了,警覺地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很用力,捏得謝燕鴻痛呼一聲,破布落在地上。

這一次次的,謝燕鴻甩開他的手,大罵道:“你這人怎麽回事!”

長寧這回目光清明了不少,松了手上的勁,看向自己腿上的傷,又看陸少微手裏的匕首,最後說道:“我自己來。”

說着,長寧從陸少微手上拿過那把燒紅的匕首,手起刀落,刃尖插進肉裏,輕輕一旋,将帶着倒鈎的箭簇挖出來,還粘連着血肉的箭簇“當啷”落地。長寧咬緊牙關,疼得滿額是汗,青筋暴起。

陸少微慣常行醫的,手很快,将黑糊糊的金瘡藥蓋在血洞上。一開始,血猛地湧出,把藥也沖走了,但随着藥效漸生,血漸漸止住了。

長寧這時才洩了勁,往後倒下,謝燕鴻原本想去扶的,又收回手,讓他重重地摔在床上。

陸少微将東西收拾了,說道:“應該沒什麽大礙了。”

長寧再次昏睡過去,謝燕鴻也無心做其他事情,喝了點熱粥,盤腿靠坐在簡陋的床榻邊,守着火堆,時不時往裏添點柴火,看着閃爍的火光發呆,什麽也沒想。怕自己一旦開始想事兒了,就會被難過和絕望淹沒。

他的手凍得發紅,如今烤了火雖然暖了,但皮肉還是紅的,癢得人心煩,他幹脆不管了,頭靠着床沿,閉目睡過去。

等長寧再次從昏沉的夢中醒來時,就見到謝燕鴻靠坐在床邊睡着。

頭疼已經止住了,腿上的傷敷了藥之後也不太疼了,火堆溫暖,房間裏只得聽見柴火噼啪聲,還有謝燕鴻的呼吸聲,很安穩。

這是長寧自栽下馬後,第一回 真正神志清明。

追兵在魏州城外截住他,漫天風雪之中,來人口稱奉“表少爺”之命,要取他性命。這些是王谙的随從,他們稱王谙為“老爺”,“表少爺”自然就是謝燕鴻。

他沒有時間思索,揮刀迎戰。每揮刀一次,他就多加一分憤怒。這不是他第一次揮刀殺人,卻是他第一次這樣憤怒,灼燒肺腑一般的怒,他很陌生。

“你真是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阿羊經常這樣罵他。

阿羊是被外公撿回來的小童,撿到他時,他還是個嬰兒,不知被誰丢棄在草叢裏,失去幼崽的母羊不住地舔他,想要給他哺乳,外公便将他撿回去。

他和外公還有阿羊三人,是草原上的外來客,不屬于任何一個氏族,就像待宰的肥羊,總是會惹來不軌之徒的虎視眈眈。長寧第一次殺人是殺死了一個要偷走他們糧食的狄人,他不僅想要偷糧,還想掐死大聲呼喊的阿羊。

他将那個人殺死,外公和他一起将人埋在土裏,阿羊吓得發抖,外公不住地安慰。他卻并不覺得恐懼,他隐約知道自己應該恐懼,但就像心中有一道牆,将恐懼隔在外頭。

他也不懂得喜歡,阿公喜歡喝酒,阿羊最喜歡看日落,阿羊甚至偷偷暗戀烏氏的烏蘭,總是在日落時偷偷去看她。但他似乎什麽都不喜歡,他有時候喜歡看草原上的花,但如果有人縱馬踏過花兒,他也不生氣。

于是阿羊便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你真是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

阿公會拍阿羊的腦袋,斥責他:“不要這樣罵長寧,他是因為父母的緣故才這樣的。”

長寧并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只記得偶爾出現在夢中的一場大火,随之而來的還有頭疼,他的後背還留着那時的燒傷疤痕。阿羊也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了,聽到阿公這樣說,阿羊一臉不服氣,但又不忍心再罵,摘來一大把草原上的鳶尾花送給他賠罪。

紫色的鳶尾落在長寧的衣襟上,他看了看嗅了嗅,馬兒在帳外嘶鳴催促他騎它去奔馳,他便站起來,鳶尾花落了一地。

阿羊又罵罵咧咧地跑了。

長寧是有一些喜歡謝燕鴻的,就像喜歡花兒一樣,喜歡看一看,摸一摸,聞一聞。喜歡捏一捏他帶着耳洞的耳垂,親吻時也有些歡喜。但就像花兒落地了他也不留戀一樣,他和謝燕鴻在魏州分道揚镳,他好像也并不那麽舍不得。

他聽來人說謝燕鴻要殺他,他也覺得是情理之中,他知道許多機密,這些機密,對于謝燕鴻他們來說似乎是十分重要的。

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這些激烈的情緒仿佛壓抑了許久一般,噴薄而出,讓他頭疼欲裂。雪地上來的人越來越多,謝燕鴻也來了,他們似乎在說些什麽,但他聽不清,他只知道揮刀,刀刃砍入血肉之軀上,如同劈砍豆腐,熱血滑膩,讓他幾乎握不住刀柄,但他還是憤怒。

長寧墜入了昏昏沉沉的夢中,半夢半醒間一直聽到謝燕鴻的聲音,出于本能,他掐住了謝燕鴻的脖子。謝燕鴻的脖子很好看,白皙修長,他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掐死謝燕鴻,因為謝燕鴻派人來取他性命。

謝燕鴻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徒勞地抓撓他的小臂,眼裏滿是淚水。

但他還是放開了。

他看着此時熟睡的謝燕鴻,見到他的脖子上留着掐痕。掐痕已經由紅轉成青紫色了,在他白皙的脖上顯得觸目驚心。

謝燕鴻睡得并不實,夢呓兩聲,眼看着要醒來了。

不知為何,長寧害怕看他,撇開頭,閉上眼睛,裝作自己還沒醒。

作者有話說:

為什麽長寧這樣呢

因為他腦子有病(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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