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對不住
第二十六章 對不住
謝燕鴻醒來時,火堆已經沒有了明火,只剩下點點火星在灰燼裏閃爍。他臉上有幾道髒污沒有洗去,厚厚的裘袍蓋在長寧身上,他自己衣衫不夠暖,火滅了,在睡夢中也覺得冷,縮成一團,然後便醒了過來。
他先是發現火堆滅了,便跪趴在地上,折騰着把火生起來,等把火生起來了,他臉上又多了幾道灰,見長寧還沒醒,他看了看天色,蹑手蹑腳地出去了。
天都亮了,久違地有了陽光,冰消雪融,村子裏有袅袅炊煙升起。城隍廟外頭的木欄杆上挂着些風幹的臘雞臘鴨,陸少微就蹲在旁邊,正在吃一個熱氣騰騰的烤紅薯。
這兒不過幾十戶人家,多是些老人婦孺,人口簡單,他們似乎都認識陸少微,口稱“小道長”,頗為尊敬。謝燕鴻不想給陸少微添麻煩,躲在城隍廟裏頭。陸少微把紅薯掰下來一小塊,從城隍廟的破窗戶扔進去,扔進謝燕鴻的懷裏。
謝燕鴻靠在牆邊蹲着吃了起來,他聽見外頭偶爾有村人路過和陸少微打招呼,陸少微一會兒問問東家的娃娃還咳不咳嗽,一會兒問問西家的老爺爺腿腳還疼不疼,村子小又偏,能行醫的就陸少微一個人,怪不得大家都對他熱情。
靜靜地吃完小半個紅薯,謝燕鴻問:“有沒有酒?一小壺就好,不拘什麽酒都行。”
陸少微:“這會兒你還喝酒?”
謝燕鴻:“不是我喝,祭一祭我的家人。”
陸少微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說道:“我給你找去。”
最後是從廟祝那裏讨來一點兒藥酒,廟祝泡了好大的一壇子,分出來一小碗給謝燕鴻。謝燕鴻又借用了廟裏的香爐,要了一點香燭。陸少微借口有事,回避開去。
謝燕鴻自己在城隍廟的後頭,把積雪掃開,掃出一塊兒空地。撿來一塊兒大石頭,香爐穩穩地放在上面,他點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爐裏,看着白煙袅袅升起。
他跪在香爐前,叫道:“爹、娘、哥哥、嫂嫂......我......”
嗓子裏好像堵了石頭,哽咽着說不下去了。謝燕鴻看着香爐和香,定定地愣了好好一會兒,雙手穩穩拿着碗,把酒一道一道淋在地上,權當祭過了。他原本以為自己一定會哭,但沒想到只是眼眶發脹,竟沒哭出來,什麽叫欲哭無淚,如今他也算是知道了。
長寧扶着門框,站在謝燕鴻身後。
他腿上的傷還痛着,得小心別牽扯到。高熱已經褪去,頭疼也輕了,他覺得神智清明起來,夢中種種一下子離他極遠,像陽光下的積雪,漸漸消融了。
長寧久站不得,挪了挪腿,便被謝燕鴻聽見了。
他警覺地猛一回頭,見是長寧,第一反應便是站起來。他眼眶還紅着,眼神卻冷冷的。他從陸少微那裏讨來了那把挖箭簇的匕首,權當護身用,此時,他把匕首從皮鞘裏拔出來,刃尖朝前。
他惡狠狠地說道:“你別過來,我不見得就打不過一個瘸子。”
謝燕鴻像一只兇狠的奶狗,而且是無家可歸的那種。但他眼睛裏頭的冷意是實打實的,長寧是第一次被他這樣看着,很新鮮,心頭還有些不愉快,但他卻不明白這不愉快從何而來。
謝燕鴻接着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殺我,既然你不想與我同路,那分道揚镳就是了......”
“對不住。”長寧聲音沙啞。
謝燕鴻的刃尖低下去一些,又擡了起來對準長寧。他仰起頭,露出脖子上青紅色的掐痕,他想到長寧鐵鉗般的手,扼在他的脖子上,他喘不過氣。想起來,他還覺得後怕。
他聲音裏還有些抖:“你為什麽要殺我?”
長寧:“我以為你要殺我。”
長寧将魏州城外發生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謝燕鴻,謝燕鴻瞪大了眼,愈發生氣了,聲音也提了起來:“他們一說你就信了?我是這樣的人嗎?過河拆橋?殺人滅口?你......”
說着說着,謝燕鴻說不下去了。
他們不過是共行了一路,若沒有榮王篡位、定遠侯府覆滅這樣的事,長寧會一直安然地在關外策馬揚鞭,而他則會在京師做他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他們不曾交心,從未交底,曾有過的親吻偎依,都只是鬼使神差,不作數的。
謝燕鴻把匕首收回皮鞘裏,背過身去。香爐裏的香已經燃盡了,白煙也都消失了。如果親人在天有靈的話,不知能否夜裏入夢。
他盯着一地的香灰,低聲說道:“你傷好了就走吧,回家去。”
長寧啞口無言,他向來是嘴笨的。他想說,他那時候頭疼得厲害,神智不清,暴起扼住脖子,不過是出于本能。就像是在草原上,如果不遵從野獸直覺般的本能,那他就活不下去。但他不知道該怎麽說。
“那你去哪裏?”長寧問道。
謝燕鴻有些意外,意外他為什麽會問。
“西去朔州,”謝燕鴻說道,“刺配充軍的都發配到那裏去了,我要去找顏澄。”
謝燕鴻在魏州時,也向王谙打聽了顏澄的下落。顏府男丁被判刺配充軍,正是發往魏州,只是因為今年年景不好,天又冷得早,北方狄人不太安分,便将一大批刺配拘役之人發往西北去修築工事。謝燕鴻本就計劃着要去,他得知道顏澄是否安好,但之後如何,他腦中也一片空白。
長寧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顏澄”是何許人也,又問道:“找到之後呢?”
找到也不能怎麽樣,顏澄是在冊的犯人,謝燕鴻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将顏澄救走。
他氣不打一處來,冷道:“和你無關。” 說完這句,謝燕鴻就不想說話了,他蹲下來,看着香爐和香灰發呆,長寧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借住在破城隍廟裏,一日三頓都是野菜粥,但謝燕鴻并不覺得日子難過。他是無家可歸的孤家寡人,這幾日不必膽戰心驚地趕路,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以後。
廟裏,廟祝住在柴房旁邊的房間裏,陸少微哪兒都能睡,腦袋枕着城隍老爺塑像前的蒲團都能對付一夜。長寧養傷,睡在廟裏剩下的另一個房間裏。謝燕鴻打定主意不再和長寧說一句話,自然也不會和他同睡一床,在地上打地鋪對付着睡。
謝燕鴻每日三次,點燃一炷香,插在香爐裏,夜裏,他對着火看母親的遺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點一點地想。想他要如何報仇,向誰報仇。想這天地之大,他還能去哪裏,越想越覺得茫然。
天氣極冷,謝燕鴻一雙手凍得發紅,自那一日捧雪給長寧降溫之後,他的手就一直發癢,未曾好過。
夜裏,房內一燈如豆,外頭雪聲簌簌。長寧坐在床邊,自己給自己換藥,包紮傷口,謝燕鴻不講話,盤腿坐在地上的被鋪上,望着窗外的雪發呆。
“拿去,把手搓熱。”長寧突然說道。
謝燕鴻一回頭,見長寧手上拿着一塊黑漆漆的東西,不知是什麽。
“是生姜。”長寧說,“削皮搓手,小心長凍瘡。”
謝燕鴻哪裏知道凍瘡的厲害,以前冬天再冷也冷不着他,屋裏有地龍,溫暖如春,出門在外,厚厚的裘袍裹着,手爐揣着,根本不知冷。
見他不情願,長寧面無表情地吓唬他:“小心到時候手上痛癢潰爛。”
謝燕鴻這才怕了,不情不願地用匕首将生姜黑漆漆的皮削去,聞到了辛辣的味道。他半信半疑地将生姜捂在手心裏,草草搓了搓,并不得法。
見狀,長寧将他的手抓過來,捂在自己的雙手手心裏,用那片生姜用力地搓謝燕鴻的手。
“痛!”這是謝燕鴻這兩日來,和長寧說的第一個字。
謝燕鴻想抽回手,卻被長寧緊緊抓住。粗糙的生姜擦過他的手心手背,搓得他手上發紅發熱。
長寧低下頭,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用姜片反複地搓謝燕鴻的手心手背,連手指縫也不漏過。謝燕鴻一開始還只覺得痛,後面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的手心手背火辣辣的,被長寧抓住,到最後,一雙手紅通通的,是不癢了,但就是有點兒像烤豬蹄。
“好了。”長寧說道。
謝燕鴻連忙抽回手,急急忙忙地吹滅了燈,意思是要休息了。
在一片昏暗中,長寧說道:“你要去朔州,我和你同路。”
謝燕鴻躺在冰冷被褥上,不發一言。若長寧要出關,的确會途徑朔州。只是他實在想不明白,長寧到底想要如何。
“你只是答應我父親,将我送到魏州,你已踐諾。”謝燕鴻平靜地說道,“你誤會我要害你所以要殺我,也算情有可原,不必愧疚,也不用因此補償我,更不必可憐我。”
“不是......”長寧說道。
謝燕鴻翻身坐起來,在黑暗中盯着長寧,說道:“你到底想要如何?劃清界限、說走就走的是你,如今又變卦。即便定遠侯府已經死絕了,就剩我一個了,也輪不到你這樣戲耍我。”
長寧:“對不住。”
謝燕鴻大聲道:“不要說對不住!”
房間裏靜了,只聽得見謝燕鴻生氣地喘着粗氣的聲音。長寧嗓子艱澀,久久才道:“我從小就生病了。”
謝燕鴻不知道他要說什麽,撇開頭不講話。
長寧:“我不記得父母,從小就不知喜怒哀樂,阿公說是刺激太過的緣故。很多事我做錯了,我卻不知道為什麽錯,想說又不知如何說。”
這是謝燕鴻第一次聽長寧說這麽多。
突然間,長寧俯下身去,提着謝燕鴻的腋窩,将沒有防備的他提溜到了床上。謝燕鴻吓得手忙腳亂,手腳并用地要從長寧身上爬下去。
一片漆黑中,長寧準确地扼住了謝燕鴻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謝燕鴻愣住了,坐在長寧身上,手心感受到了長寧頸脖處的脈搏。長寧的眸子在黑暗中仍舊是亮的,像馴順的獸。
長寧仰起頭,喉結上下滾動,他将脆弱的脖頸暴露給謝燕鴻。
“對不住,是我錯了。”
謝燕鴻發了狠,當真一點點地收緊了雙手。
長寧粗粗喘氣,雙手垂在身側捏緊拳頭,但是卻沒有反抗,只是閉上眼,仿佛真的不怕死。
謝燕鴻洩了勁,松開手,長寧猛地咳嗽。
他垂着眼,翻身下床,躺回自己的地鋪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緊,悶悶道:“睡吧,明早就得出發了。”
作者有話說:
小紅:不和腦殼有問題的人計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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