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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腦子裏不自覺就冒出白日裏,田坎上的婦人們嚼舌根提到的冥婚,心與吓得哆嗦,忍不住環視婚房,越看,越覺得那紅綢似血,燭火昏暗,吓人得很。

“三少爺?”

“三少……”

心與扯下鬓上得絹花花瓣,小心翼翼湊到他鼻翼下,花瓣尖兒輕輕掀起,可見是有出氣的。

唉,沒死,還好不是死人。

她腿都軟了,膝蓋一曲,直接跪坐在地上。

汗水濕透後背。

許是花瓣瘙癢,榻上的人驚醒,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心與像一只羸弱的小動物,掙紮着往後縮。

“別怕。”

祝雲川看她驚恐地瞪大眼睛,張着嘴卻沒有半聲尖叫,眉心緊蹙,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虛弱地問:“你,你是個啞巴?”

心與瑟瑟地點頭。

看她的反應,應是只啞不聾,能聽懂話。

祝雲川想把她拉近點:“扶我起來。”

心與臉紅低頭,不敢直視男人的眼睛。

這位三少爺雖然蒼白如紙,卻很是俊朗,若是身體康健,必然也是這偌大洛陽城中,有名的翩翩公子。她這輩子見得最多的人,除了父兄,便是良杭,本以為良杭已稱得上挺拔端正,可放在這人眼裏,就是地裏一條不起眼的黑泥鳅。

“嗯?”

祝雲川見他沒有反應,輕輕地提醒。

心與怯怯地去攀他的胳膊,自己只是被賣進祝家的沖喜丫頭,即便真做了夫人,三綱五常在前,她是沒有資格拒絕丈夫的。

祝家三少離開了病榻,雙手撐着八寶架站立,口頭指揮那傻氣的丫頭把被褥鋪在地上,然後把床留給她:“你我今夜分床而卧,你睡榻上,我睡地下,我是病人,命不久矣,我怕把病氣過給你。”

心與心裏驀地湧起一股暖流,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還從沒有人對她這麽好過,以至于如聆仙意,不敢奢求,甚至怕對方是在試探她,戲弄她。三少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很快反應過來,又是搖頭,又是比劃:“生病的人怎麽可以睡在地上?”

祝雲川拍了拍她的頭,說:“沒關系。”

心與憋着眼淚,繼續拒絕。

祝雲川立刻板着臉,擺出大家長的架子,厲聲說:“你敢不聽我的?是想被罰去背《女誡》嗎?”

然而,跟前的姑娘沒有意料之中的驚慌害怕,而是歪着頭,一臉茫然。

他忽然明白,也許她既不識字,也沒有聽過。

祝雲川又拍了拍她的頭,嘆了口氣,望着白牆上的挂畫。

半晌後,心與揚起臉蛋,追随他的目光,認真地欣賞每一幅畫。她雖然不懂丹青,但依憑感覺,能确定這些作品出自一人之手,而色彩的黯淡和山水之景的悲涼凄然,又說明了這人的愁苦與郁悶。

是你麽?

心與定定地看着祝雲川,這個從頭到腳,精致中難掩華麗,連每一根頭發絲裏都寫滿金貴的人,竟然會不開心。

“都是我畫的,你喜歡,就挑來收着,就當送給你的見面禮。”祝雲川在看到她崇拜地瞪大眼睛的一瞬間,心裏竊喜,但很快,臉色灰暗下來,枯敗如土,忍不住自嘲地想,也就只有什麽都不懂的黃毛丫頭,才會覺得是高不可攀的名師手筆。

“畫很好看!”

心與大膽地豎起拇指。

祝雲川眼底的愁色更深。

心與想,難不成誇過頭了,讓人自慚形穢了,她又立刻改口:“不過,想成為大師,還需要努力!”

這一次,祝雲川有了反應,只是笑得有點勉強:“你說得對,世上無難事。”

心與卻并沒有因為他的贊同而感到甜蜜。

她的心很敏感,盡管梁家溝裏的人都說她總是笑眯眯和傻呵呵的,但那其實只是與人為善的保護色。

兩個答案都是錯的。

可正确的答案是什麽呢?

“你怎麽了?”

心與緊張地握住他的手,那一瞬間,未經男女之事的她克服了緊張,只留下了關切。

祝雲川張了張嘴,明知道說給她聽,她也不一定懂得自己內心的悲憤,但為這祝府上下惟一的傾聽者,還是忍不住開口:“聽說當朝宰相尤愛書畫,送畫賞畫的人年年踏破門檻,不計其數,我也想去拜訪。”

“去。”

心與轉頭要去給他打包袱。

祝雲川愣了一瞬,伸手拉她,差點被她拖摔:“尋常畫作,已入不得宰相之眼,祝府做織造生意,我一直盼着能織出質地輕盈,形如薄霧的畫絹,用來作畫,好投其所好,若能得其青睐,便能一舉名揚天下。”連着說了好幾句話,氣息虛浮,他已有些粗喘,“不過,我這身子骨,恐怕沒機會了。”

心與拼命搖頭。

“你不用安慰我,”壓在心裏的秘密吐露出來,祝雲川反而輕松,“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我大概是活不過這個月……”話音未落,他便佝偻着身子劇烈咳嗽,胃疼扯着四肢抽搐,像是要把肺咳出來。

今天已過望日,那豈不是……沒幾天。

心與又恢複驚恐,用力攥着嫁衣。

“怕麽?”

祝雲川用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眼神寵溺卻不像對不熟悉的新婚妻子,倒更像長兄哄着膽小的妹妹。

心與重重點了一下頭,眼睛漸漸濕潤。

她不是怕被剩在這偌大又冰冷的祝家宅院之中,也不是怕祝家真送她陪葬,而是怕這麽鮮活又美好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拿把剪子來。”祝雲川支使她。

心與到處翻,因為曳地的裙子被絆了一跤,撞向書案,水墨濺了她一臉,她用手背一抹,抹成了個花貓。

從她手裏接過剪子時,祝雲川心情好了不少,他打起精神,絞下一縷頭發,交給她,鄭重地說:“我這短暫的一生,只會娶一位妻子,別的我都無法給你,但在我心裏,這是你應有的地位。”

“可是……”

她只是一個被賣來沖喜的丫頭,不僅啞巴,連大字都不識一個。

“委屈你了。”

祝雲川又揉了揉她的頭,溫柔低語,許是見她還傻楞在原地,又撐着八寶架,将握着剪子的手伸過去,想替她絞下一縷青絲,卻因為疼痛身形不穩,向她撲去。劇烈的咳嗽聲在屋子裏連綿不斷,空氣裏慢慢浮起血腥味。

一只纖細的手緊緊握住祝雲川的手腕,剪刀的尖刃就停在胸口前,祝雲川捂着嘴,不曾想自己竟虛弱到這個地步,一個小姑娘也能将他整個人抵住。

“我沒事,我……”

手背被燙了一下,他擡起頭,半空中又落下一顆滾燙而晶瑩的眼淚。

用村裏人的話說,她梁心與只是個窮丫頭,幾輩子福氣都跨不過人家祝府的門檻,連選丫鬟都嫌土氣看不上,但眼前這個人卻說,自己是他的妻子,是祝府的少夫人。

既是感動,也覺悲哀。

祝雲川抽手,竟然沒有抽出來。

對面的那雙明淨的眸子裏像燃起了一團熊熊烈火,火焰中飛舞着灰暗的餘燼,明暗交織。他竟然偏頭避開,微笑着說:“你去取一段紅綢來。”

心與頓了一下,抹掉眼淚笑起來,将紅綢系了個相思結,兩人分持兩端,先拜天地,再拜祖宗,最後面對面而立。

長時間的站立對于祝雲川來說已有些艱難,手一晃,紅綢就松開。

心與蹲身去撿。

就在這時,天空傳來巨大的呼嘯聲,一道刺目的星光從天而降,她擡起頭,看到祝雲川閉上眼睛往後倒,看到屋頂被銳利的氣流掀開,她神思茫然,卻下意識松開紅綢去攙扶三少爺,但也在那一瞬間,将死之人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将她推出了房門。

轟——

正屋連同兩間偏房在爆炸中轟然倒塌,心與被沖擊波擊飛,撞在花牆上,落在地上滾了兩圈,摔斷了兩根肋骨,一條腿,卻憑着意志艱難爬起來,想去救人。

火海席卷,連門前的草都在燃燒。

活不了了。

這麽烈的火,就算是石頭,也能被燒成灰。

“三少……”

喉嚨裏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心與死死卡住脖子,淚如泉湧。她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尊重她,關心她,溫柔待她的人,可這幸福破滅得也太快了點,還不如祝雲川一開始就橫眉冷眼,也許她也不會那麽難受。

祝雲川死了。

是為了救自己死的。

他既然能把她推開,那麽他本來有機會逃脫的。

是她。

是她害了他。

祝府不會容得她茍活,定會送她殉葬,與其等別人動手,不如……

心與的目光垂落到地上,發現腳邊有一枚亮晶晶的石頭,火光的映照下,閃爍着琉璃十色的光,她心一橫,撿起來往嘴裏一送,學人“吞金自盡”。

橫梁燒斷,徹底砸入塵土,在滿府邸驚慌失措的“走水”聲中,穿着嫁衣的新娘倒在了草地上。

——

火海中飛出一團光,皓潔如玉石,瑩瑩如明月,像一只巨大號的螢火蟲,慢慢接近心與。光團懸停在新娘的上空,內核中支出一條線,向外延申,慢慢展開成一個二維平面,如一張透明的卡牌。

庭院中栽滿紫藤樹,垂枝在平面的背後逐步扭曲,随後化成刀斧鑿刻的破碎斷面,每個斷面如鏡子,折射出一層影像,仔細看會發現,那是整個祝府中同一時間不同位置發生的情景。

無數的人提着水桶朝這裏狂奔,無數張臉驚慌害怕,鏡像那麽真實,好像他們跨一步,就能跨到此處,呼出一口氣,就能噴到心與臉上。

這是研究者666號留給指揮官的禮物,那張紙片狀儲物匣進行空間展開後的狀态。

機甲穿越蟲洞後失控,跌入地球大氣層後開始解體,014號只來得及把裝甲軀殼投射到無人的荒漠,卻來不及定點處置自己,導致脫出的生命艙落向千年前古都洛陽城中一間碩大的宅院之中。

心與看到的星光,正是燃燒的艙體。

這已經是智能系統模拟後的最優解,洛陽乃是這東方古國的大城,城中有數十萬人口,最密集的闾裏和商市,點萬家燈火,反倒是這附近的一些大宅院,有山有水,人口稀少,于是014號依靠智能程序,随機選了一間最偏僻的屋子,毫不猶豫地解決了電車難題。

不過,現在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機甲的芯片鑰匙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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