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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

掐算日子,福兒的好事便在近日。

心與早早把家中安排妥當,托付荷花嬸幫忙喂雞喂豬後,便收拾好細軟,趁夜悄悄往梁家溝趕。

指揮官知道福兒的重要性,無力阻止她前去,便在家中留了些看護的東西,也跟着一并前去。

畢竟是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哪個犄角旮旯能掩人耳目,心與十分清楚,很快便找了個角落蹲守,看着院落張燈結彩,紅綢漫天,瞧着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心與難掩激動的心情,冒着風險下到屋後,在她們曾經刻過小人的樹上,結了一根彩綢,将貼有喜字的禮物,偷偷藏在了窗戶板下。

福兒怕她冒險被認出來,于是未曾向任何人吐露行蹤,她今次而來,也不會多做打擾,叫她擔憂。

新娘被送入洞房,院裏的酒席開宴,熱鬧一直到夜半不減。

福兒的夫婿也是梁家溝人,不過跟着叔叔在城裏做工,被貴人賞識,平日很少回來。遠遠觀望,瞧着倒是老實憨厚,唯一不足,就是人有些缺陷,耳朵掉了一只,被頭發遮着不顯,但下半張臉像是被燙傷般,留下可怖的瘢痕。

但那小夥子為人不錯,福兒餓了半日,他趁敬酒間隙,偷偷給她塞了不少米餅,兄弟的孩子吵着鬧着要看嬸嬸,家裏的親戚鬧洞房,他跟護寶貝似的,把新娘子護着,絕不許人唐突沖撞。

心與的目光追着新郎,眼睛裏蒙上一層霧氣,那摸着下巴考量的姿勢,比丈母娘還丈母娘。

……大富大貴不求,只要福兒幸福就好。

“你的羨慕都快順着口水流出來。”指揮官在旁,驀地插了句嘴。

心與本一肚子感傷,乍一聽他這話,眼裏的哀色都給憋了回去,忍不住噗嗤一笑:“神明大人,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就不能從眼睛裏溢出來嗎?”

指揮官自嘲一笑,兀自呢喃:“文化是天生的財富,果然,你這個大字不識的都比我這翻了幾日書的懂。”

喜宴已接近尾聲,心與有些不明白他在計較什麽,抱着籮筐往山上走。

指揮官追上去,話鋒一轉:“你就沒想過,再尋一戶好人家?”

“你怎麽知……”

……怎麽知道她死了丈夫,還能再改嫁。

心與霍然回頭,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神,她從沒提及過她的過去,神果然無所不知。可她想明白這一點,心裏卻不覺得松快,反而緊張地咚咚直跳,一些駁雜的念頭仍舊從嚴防死守中掙脫出來,大肆喧嚣着。

但她拼命把那些念頭往意識的深淵裏壓,甚至努力地甩了甩頭,才把荒謬可笑的期待短暫忘卻,一股苦澀從心窩裏滋生,順着喉嚨蔓延,在口中化開。

她将腦袋低垂,兩眼呆滞地盯着鞋尖的破洞,悶悶開口:“我還是多考慮考慮生計吧,我命賤,怕是無福消受,何況也沒人會願意娶我這守望門寡的。即便真有好人家,我也不想成為拖累,我還是努力活着吧,若是哪日死了,就像腳下這些小草,葬在山崗上就行。”

許久之後,指揮官才失神地應了一聲:“……哦。”

他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說點什麽,但卻不知道說什麽合适,他從沒有安慰過別人,甚至将個體的生死看得很淡,更別說要用地球古人類能理解的語言和方式來安慰,他怕又說出不妥帖的話。

但他本不是個要面子怕鬧笑話的人,這種擔憂從何而來呢?

他想了許久,才恍然,或許自己更害怕不合适的語言再二次的刺痛她,所以只允許自己發出單薄的聲音。

心與心裏堵得慌,小心翼翼擡起頭來,臉上憋着的心酸像擰起的抹布:“對神來說,我們的煩惱是不是都太可笑了?”

“不,生存是第一要義。”

指揮官注視着她,難得露出溫柔。

生存,即便是科技發達的海洋星人,也絕不敢說可以不肖考慮,這對星際文明更是重中之重,這麽看起來,他們和千萬年前的原始人古人類都沒有什麽差別,大家不過都是在自己的維度裏努力存活,只是過去對抗的是天災,而如今對抗的是人禍。

心與疑惑又懵懂,不由道:“神,也會擔心生存嗎?”

“當然,在未來無數個星歷中都很重要。對人來說,對星球文明來說,對我們來說。”指揮官脫口而出。

“星歷?星球文明?”

指揮官悚然一驚。

這個時代的人對星辰宇宙的理解還停留在神話層面,他無法給她解釋星系間發展而帶來的能源緊缺,也無法解釋為掠奪資源而産生的戰鬥的殘酷和龐大到無法想象,堪比鬥法的武器,只能隐晦地說:“不然,在這世間,為何你們很少見到神?”

“不是有什麽天規律令嗎?我以為你們只是不怎麽顯靈。”話一出口,心與又覺得不太妥貼,配上她現在這樣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倒像是控訴他們不問三界蒼生,怕引起誤會,又慌慌張張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們默默守護人間,與天地同在。”

與天地同在?

指揮官不禁挑眉,那些中子炮、光子炮,高能武器挨一下,就徹底分解為原子分子,化為宇宙元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确實與天地同在。

“唔,和你想得差不多。”指揮官趕緊蒙混過關。

心與忖度片刻,忽然直視着他的眼睛,說:“神明大人,你,真的是神嗎?”

夜風驟起,那一瞬間,這個單薄瘦小的女人,渾身充斥着一股看穿人心的力量,但前提是,他要算人才行,難道她的直覺已經強大到突破物種的隔離?指揮官頭一回生出騎虎難下的局促,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兩個人就這麽注視對方,在靜默中等候誰先露出馬腳。

短短的幾個呼吸間,指揮官已經腦補出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諜戰,失去身體後,他的大腦不用分出精力去控制四肢,腦意識越發活泛。

但事實并沒有朝他料想的方向發展。

很快,心與歪着頭,終于将那大喘氣的後半句說了出來:“你和別的神不太一樣,你讓我覺得神沒有那麽遙遠,也沒有那麽冷漠。”雖然她并沒有見過其他的神明,連知道的鬼怪故事也只存在于各種道聽途說中。

“過去我總在想,如果這世間真的有神,為何從不曾在苦難中援手,也不曾為我指點迷津?可遇到神明大人以後,讓我切實感覺到了,神與我同在,祂們并沒有抛棄我們。”她彎了彎眉眼,瞳孔裏落滿星光,“……我的心從此有了力量。”

——

十一月。

冷鋒過境,天氣已涼。

溝澗的李樹結了果子,心與采了些回來,一部分碾碎後混着麥粉,準備做些糕點給荷花嬸拿去,之後還要托人往城裏賣東西;一部分則預備釀成李子酒,或自飲,或賣,或拿來做人情往來。

九月時逢上青苗被咬,後來雖然無性命之虞,但忙着照看,熬得荷花嬸一家疲累不堪,又趕上農忙,無暇分身,于是,心與沒有再貿然前去叨擾,心想等冬天冷下來,賦閑在家時,再去詢問。

鄭二家中有長輩從前在鎮上的作坊裏幫工,學了些手藝,傳給了小輩們,因為青苗的病,鄭二對心與很是感激,于是給她指點了一番。

回來的路上,天上飄落初雪,雪積在田裏,銀裝素裹。

要釀酒,需得先制作麥曲。

心與拿出早已備好的小麥,分為三碗,一碗煎炒,一碗蒸煮,一碗則什麽也不做,保持生麥狀态。等妥帖後,再用為磨豆漿準備的石磨,把三碗麥子分別磨細,再挑挑揀揀除去雜質,最後拿了個大盆混合攪勻。

鄭二說這麥曲,用處可大着,因而可以多做一些備着。

混合好麥粉後,需要團曲。

按照慣例,需得男孩子來做,有的地方甚至還需童男子。眼下一時之間找不見童男,能有個男人已是不錯,思來想去,心與決定求助神明大人。

指揮官正在屋裏研究《內科學》,聽見她的請求感到莫名其妙。這不就是發酵工藝麽,讓曲黴的孢子在小麥中生長,這跟男的女的有什麽關系,遂無情地拒絕了她。

心與為難,不禁耷拉下腦袋。

指揮官餘光晃見她還沒走,頭也不擡道:“你說的這……團曲是吧,女人也能團,并不是非要男人來做,男人女人沒有差別,最多就是體力和效率的區分,不要覺得女人來做會出什麽岔子,男人出岔子多了去了,他們哄騙你的。”

神明發話,心與有些動搖,但依然很遲疑:“可是神明大人,歷來是……”

“歷來是錯的。”

“……是因為你是神,你才會這樣說,我只是個普通的凡人,我怎麽能改規矩。”心與猶豫了片刻,仍是搖頭。

指揮官略一思忖:“那你就換上男人的衣服來假扮。”反正都是形式主義,沒必要和她過多攀扯。

“那不就是造假?”心與不肯罷休。

指揮官怒其不争,阖上書乜斜一眼,砰地一聲把門拂上,閉門謝客:“你怎麽這麽固執,那你就慢慢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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