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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揮官如臨大敵。

心與無所察覺,厚着臉皮,自顧自地往下說:“你沒有否認,那至少應該不讨厭,要不這樣吧,下次你再畫黃昏的時候,把我加上。幾百年後,如果這幅畫還在,一定會有人研究畫裏的人是誰,和畫家是什麽關系,會有人構想他們的故事,會有鄉紳豪富一擲千金買來收藏,會有後生臨摹,加上難以超越的技藝,這幅畫将永垂不朽。”

說完,她還朝一聲不吭的男人眨了眨眼。

“所以……”

“所以我給你找了個創作的理由,那樣這幅畫就有了意義,有了記憶,有了情……”

“畫畫的核心不就在畫上,只要能畫出來,只要能畫得像,畫得真……”指揮官争辯,沒有什麽能比智腦畫得更精妙,它賦予了畫照片般的真實和藝術的技巧。

心與啞口無言,幾度張口都拿不出強有力的回應,最後垂首看着腳尖,嘟囔:“我不懂畫。神明大人,你說得很好也很對,但我還是覺得不是那樣的,一幅畫應該充滿了感情和意義……”

就像她看到婚房裏的那些畫,眼淚便要往下掉。

當她再想起那些畫,會想起三公子的樣子,那種憤世嫉俗的愁情,那種郁郁不得志的哀傷,那短短二十年卻豐滿有力的經歷,都傾注在裏面,随着筆墨撲面而來,她置身在哪怕已經模糊不堪的畫作記憶中,卻仍然為他的離世而感到遺憾。

而那一幅日落很美,卻看過就想不起來,只記得是日落,只記得很美,很真實,是她從沒見過的真實。

霞光越來越紅,雲被點燃,熊熊燃燒,就像她的心,忽然針刺般驚動,也跟着一塊熾熱。

一絲凡人的妄念擠入她的腦袋裏,她忽然熱切地希望,神明大人能和她一起記住這美景。心與偷偷瞟了一眼身邊的人,再度低下頭,如果有一天,神明大人渡劫歸去,那麽至少有一樣東西能夠證明,并不是她癡人說夢。

被記住。

和神明大人一起被記住……

為什麽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清晰呢?

——

回到家開始生火煮飯,心與才恍然,自己剛才竟然對神說教,試圖幫他提高畫技!她撿柴火的手一頓,猛地拍了拍臉:“心與!你膽子怎麽這麽大!幸好人家大人有大量,沒有怪罪!”

而且,只顧着讨論畫作,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她的出發點可是提高織畫絹的技藝!

雖然三公子的夢想是得到畫癡宰相的青睐,想要得償所願,既離不開畫絹,也離不開畫畫的人,但她絕不會無禮地強求神明大人代替祝雲川作畫,她最初的設想是織出那樣的畫絹後,燒給三公子,望他泉下有知,能夠安息。

心裏挂着事,心與一晚上沒睡踏實,幹脆起了個大早,帶着她這些日子的成果去了桑坪鎮上,專尋讀書人紮堆的地兒,支了個攤子,因為不能說話,花了兩文錢請個人替她寫了個“天下第一絹”。

起初并沒有人在意,但那招牌一亮出來,再看是個啞巴姑娘,不少人頓時生出了好奇,湊過來挑看。圍在攤子邊上的人一多,給人一種這絹布确實織得厲害的錯覺,凡是下學堂的,茶館吃茶的,全呼朋引伴堆過來。

書生們摸了摸那綢子,有的連連搖頭,抽身而去,也有的試探問價,在等到心與“獅子大開口”後,把手中的布一揚,嘲諷道:“小娘子可真不知天高地厚,敢如此誇口,就這破玩意還敢賣上一兩銀子一尺,區區看連城北那家書齋的邊角料都比不上,人家才賣四十文!”

有人開了口子,看熱鬧的人也七嘴八舌指點起來:“這什麽絹,沒刷過漿吧?沒刷過漿的生絲怎麽這麽粗,這墨怎麽暈得開!”

“不會是摻了棉線吧!”

“在下看這尺布像是刷過漿的熟絲,就是不知道刷的什麽漿,白礬水和米漿可差得遠呢!”

一日下來,挨罵不少,但也收集到了足夠的建議,更重要的是,還賣到了錢!在被譏嘲咒罵後,她裝作一副心慌的樣子,趕緊減價,那些人覺得自己的話被這小娘子聽了進去,頓時沾沾自喜,有的懷揣着撿了大便宜的心态,有的則覺得自己長了臉,也得花兩個錢再給人開開眼。

但這些人畢竟不是靠這手藝吃飯的,于是她将得來的意見在心裏默默歸類,随後打好腹稿,去往城北書齋。

她不是沒想過找精通此道的人求教,但人家做生意,根本不會把手藝詳細和她說。

但眼下有現成的機會。

她裝成要給家裏夫君挑選畫絹的妻子,在鋪子裏轉了又轉,一副看花了眼的模樣。店裏的掌櫃自然來給她指點,哪種怎麽用,那種品質好,哪種價格便宜,又問她要選何品種,她一概不答,只讓人把最好的拿來。

莫不是偷偷來選禮物的?

那掌櫃的見女子來買,本就稀罕,再看她毫不怯懦,底氣十足的模樣,更不敢怠慢。

“夫人,您相公平日偏好生絹還是熟絹,這您總知曉吧,縱使最好的,可也分用途。”掌櫃的賠笑。

心與叉腰,一副破爛的模樣,大開大合比劃着:“先拿生絹看看吧,告訴你,俺相公可是未來的狀元!”

掌櫃的悻悻癟嘴,忙讓跑腿的去後倉拿。

心與摸着那生絹,憑借着自己對織造過程的認識和剛才學來的話術,開始對他的東西挑三揀四。

掌櫃的本就受不了一個女人的指摘,當場還嘴:“咱這絲沒有摻任何雜質,棉麻缯是一概沒碰,用的八季蠶中最好的一種,抽絲溫煮,一根一根排的,細得針眼都過不去……”

心與暗暗記下,故意胡說八道和他争,再把熟絲也套了一遍。

最後一邊數着錢,一邊高興地回家。

——

荷花嬸給她的絲已用光,暫時織不出畫絹,她也不能一直花錢采買,就暫時擱置下來,先用麻和棉練習細織。

二月時分,她給院裏院外的果樹修剪過枝條,祈願新年能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随後,趁着春雨潤土,又在菜畦裏種上了春大豆和另一種品種的七月熟的谷子。

這中途她還去趕過一次集,市集上售賣農産的人比秋日明顯少了不少,大概是因為出産不多,都忙着春種。

她采買到種子後,回去的路上敏銳地發現有不少藥商在收藥材,山裏的藥材尤其多,程阿伯也去采過,但小竹村很少有人拿去賣或是以此作為謀生手段,大多都是生病了,按土方子索藥才會上山。

心與不懂藥,但還是忍不住聽了一耳朵,碰巧聽到那藥商在跟人描述地黃。

那東西她知道哪裏有,便跟人讨了個口頭約定,回家後腳沒沾地便往上山去,采了些來,甚至移了兩株回去。地黃摘過一次,便有宿根,秋收後便不必再種。

第二天,心與背着籮筐,親自給那商人送了去。

商人看品質好,爽快付了錢,又以為她種有許多,決定與她訂購,心與知道這些人走南闖北,出去河洛的機會多,便趁機托他替自己采買材料,錢便從賣藥裏扣,這山中寶貝多,夏季不忙時她都可以上山找找。

此事一成,那材料單子上的東西集齊便越來越有希望,心與難掩激動,回去和神明大人分享這天大的喜事,并洋洋灑灑說了自己未來采藥種藥的計劃。

指揮官聽後,放下手裏的《內科學》,開始看起了《神農本草經》。

——

三月初時,心與的技術突飛猛進,比之剛上手時更加成熟。

為了不受材料的限制,完成春播後的她,買了很多蠶種。

但剛種下的桑樹兩年之內不能采葉,否則會壞了品質,好在她在山中還圈了幾棵野桑,實在不夠便用附近的柘木,做了拐杖,拿去鎮上賣,再用錢和村裏有桑樹的人換,勉強能用來養今年的桑蠶。

荷花嬸看她是真心想走紡織這條路,便教了一些養蠶的方法給她。

心與喝了碗菜粥,一早下山去學。

嬸子已等候在自家的蠶房,遠遠見她,笑眯眯地招手,一邊帶她繞着小屋,在桑林裏走了一圈,一邊說:“聽說你家後頭有一片柘木林,柘葉也可以用來喂蠶,柘蠶長得快,四月就能結繭。那些野桑你若好好呵護,倒也能用。采葉嘛你必須趁着今春,用長梯爬上去摘,一早一晚最是時候,一定要避開晌午太陽最毒那會,否則葉片會幹蔫。摘的時候一定要摘幹淨,你爹現在能下床走動了嗎,若是能,便叫他一塊兒,這樣快些!”

“好。”

心與應她,而後一一記下。

荷花嬸又帶着她去看養蠶的曲、方筐等物,詳盡地說明了如何使用,讓她在家裏好好看看,能替用則替,缺少的則趕緊補上。

“蠶厭水,房子屋頂一定要檢查,千萬別漏雨。一般喂個二十一日,經三次蛻皮後,便可結繭。一年八輩蠶,這八批成熟的時間你要記清楚,切記不要貪多,和着你的安排和精力來養。”

這小姑娘又要做農活又要照顧老爹,心可以豁出去大幹一場,但身體可吃不消!

心與忽然停住,手眼不動腳也不動。

她需要把要點再默背一遍。

嬸子知道很難一次性全部記住,但她們都不會寫字,寫了對方也不會認,于是只能給她遞了一塊竹片,讓她用圖畫的方式,在竹片上記下來,只要做到自己能夠辨認則足夠。

心與用竈灰塗塗畫畫,再将竹片壘在蠶房門口,接着聽她說蠶。

到了結繭這一步,至關重要,荷花嬸再三強調,譬如如果藏卵,要用什麽做支架,要求那是又多又細:“外頭的水要和孵卵的紙齊平,太高容易淹死,太低,春寒冷氣進不來,房子裏又太過暖和,結繭早早孵化出新蠶來,那就白白浪費了一批絲!切記!切記!”

一天聽下來,心與只覺得腦袋裏塞滿面糊,發昏發脹,但她不敢走,怕漏了細節,往後要問,山上山下來回耽擱功夫,便幹脆借住一晚,等第二日複盤一遍,确認都記下後再回家操辦。

指揮官在房間看書,等到四野暮合也不見那抹倩影歸來,忍不住關閉電子屏,走到門口探看。

偏偏有遠客至,不見村落,但撞見山中有戶人家,不問溪流,徑自拍門進院,想讨口水喝。獨守空房的指揮官頓時凜然,心道若是不應,萬一招賊,可若是應了,又如何把水給他呢?

權衡利弊後,他還是出了聲,借着門板和光影的錯位,道:“水在廚房的缸子裏,自個兒舀去。”說完,便用合成器拟出了錘子敲打的聲響,那人聽是個男子的聲音,又往窗戶探頭瞟了一眼,沒再打擾。

長夜孤寂,敲擊聲越發清晰。

哪有人揮錘子一直揮的!還保持一個姿勢揮!誰知道他在敲什麽,需要這樣反複連續敲打的,絕對不會是木榫卯!

那遠客也吓得不行,那錘子仿佛敲在他骨頭上,捏碗的手心裏滿是熱汗。

恰在此時,他瞥見了院子窗下的忘憂草,間距一致,排列整齊,一看就是人為栽種,一個殺人狂徒,應該不會這般有愛心。

于是,那遠客出聲試探:“這門前的忘憂草長得很好,是您女兒種的吧!”

指揮官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人如此健談,逮着個不認識的人也能搭話,更不曾想,他開口第一句話是問花,這花明明是他種的,怎麽就成女兒了。但他不敢亂說話,怕被狡猾的人類識破,只能模棱兩可地說:“為何這樣說?”

“忘憂草嘛,又叫萱草,一般是送給母親的。難不成是您老種的?”那人呵呵賠笑。

指揮官本拟出投影,蹲在地上,一聽此話,霍然“站起”,結果往上收時忽略了空間阻礙,“複蘇”撞在了桌子上,那外殼之堅硬,一般硬度的鐵器都劃不破,那木架子哪裏承得住,頓時散架。

行客聽見屋裏一陣嘩啦聲,擡頭看去,就見牆上一團圓形黑影,像漂浮的腦袋,卻又沒有身體,當即甩開碗,逃出了小院。

山路上傳來凄慘的叫喊:“額滴個親娘嘞!”

指揮官的意識宕機了兩秒,忽然感到出離憤怒——

那丫頭把他當她娘也就算了,怎麽全世界的人都把他當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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