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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柘蠶開始結繭。

心與把蠶繭挑選出來,放在鍋裏煮,煮軟之後洗幹淨開始缫絲。蠶絲極細,她只能一根一根缫,盯得眼睛痛,便時不時揉一揉眼,揉得雙目發紅。

好不容易熬到缫絲完畢,心與把絲挂曬起來,終于可以歇口氣。

兩日後,絲被風幹,再取下來用紡車繞卷,随後采蓼藍、茜草、雲母、石黃、石綠、鼠李、紫草等植物将絲染出不同的顏色,最後上到織布機上,開始織絲。

蠶絲布織了約莫四五尺,沒有被心與卷起來收放,而是鋪在桌子上。

她找來剪子,開始裁剪。

指揮官不參與一日三餐,但平日總能聽見生火做飯的動靜,但這一整天靜悄悄的,也不見心與出門,還以為她發生了意外,便從窗戶飛進去,看看需不需要撿屍。屋裏很靜,他起初以為人睡着了,但湊近一瞧才發現,心與全神貫注伏案幹活,絲毫沒察覺他的到來。

剪子幹淨起落,落下幾塊布片。

心與盡量保持布的完整,實在需要拼接時,方才用最細的線一針一針向裏翻折着縫,隐去線腳,包住粗糙的接口。

油燈上的火苗搖曳,心與側身換燈芯,便将手頭那半成品展在桌上,指揮官向上拉高視角,這才發現,她做的是一件小衣服,瞧那尺寸大小,約莫是給人類襁褓裏的幼崽穿的。

孩子的衣服以簡單舒适為主,不似大人的衣裙複雜多變,一個晚上已然起形,再花去一個早上,簡單的繡了一只兔子。心與反複摩挲着繡花,滿心甜蜜,依依不舍将衣服折疊好,裝進藤編籃子裏,轉身去廚房做飯。

指揮官飛到籃子裏,将那小衣服挑起來看,甚至因此打開了放大鏡,如研究古生物般嚴謹。

心與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料子都不好,小竹村裏的人穿得也很差,那件嫁衣已屬他在人間見過的“極品”,但也不是全絲,且經過風吹日曬,已經不成樣子,然而這件蠶絲衣細膩又輕薄,簡直令人不敢相信這是千年前的人制作的!

指揮官心潮澎湃,忍不住沖出了門。

只見心與幾口扒完飯,将碗往水裏一泡,擦擦嘴又開始幹起活來,做一件衣服還不夠,她竟又開始煮起蠶繭。

指揮官跟過去,還未至廚房,隔着竹牆便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直接關閉了電子嗅覺,但他走過窗邊,卻發現女主神色自若,不,不只是自若,是嘴唇含笑,目光溫柔缱绻,仿佛她現在在烹饪美味的燕窩鮑魚。

“……”

心與哼着調子,用竹漏勺将蠶繭撈起來,洗幹淨放在筐子裏。

這次,她沒有缫絲,而是把蠶蛹剝出來扔掉後,直接把外面的絲撐開,挂起來晾曬,而後又拿出攢下的雞鴨絨毛和棉絮,填充的蠶絲網兜裏。

指揮官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靠在窗邊,一邊清點近期收集的材料,歸類放入儲藏箱中的物質合成器中自動提取生成,一邊時不時擡眸,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填塞完畢後,心與開始裁抽空織的棉布,這次,裁剪的還是一件衣服,不過用料卻比之前多了一倍,裏外做了兩層,将蠶絲羽絨團填充在夾層裏。當她拎起成品抖去線頭和軟毛時,指揮官發現,竟是一件兩三歲孩子的冬衣。

村裏同她關系親昵的幾家人,要麽沒有孩子,要麽孩子已經大了,指揮官思來想去,只有福兒的孩子還沒有出世,未來有機會穿,難道這兩件都是做給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的?

第一批早熟的柘蠶基本上都用完了,即便依靠攢下的積蓄,現在生活有所富餘,且蠶絲織布又靠自産自足,但綜合選種,采葉以及近一個來月的人力來說,也是下了血本,更不提把成品拿去賣,更能小賺一筆!

也真舍得!

指揮官意識裏忽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成為她的朋友,似乎很幸福,有值得自己付出的朋友,也很幸福。

那一瞬間,莫名的情緒将他包裹,他從未嘗過這般滋味,也想要和她更進一步,成為朋友,但卻又并不想取代福兒,他隐隐覺得,那是不一樣的。

指揮官打開系統,瘋狂翻書,翻看了許多書,終于找到一個合适的詞概括——

人類把這種感情定義為羨慕。

他竟然羨慕兩個古地球的人類,還羨慕她們之間的感情。

不,他絕不承認自己那是羨慕,只是好奇!好奇!因為從來沒有見過,所以感到好……

“嗯?”

指揮官正試圖摒除意識裏的雜念,忽然發現,心與将那件冬衣收起來後,竟然又取了一大塊棉布裁開,用蓼藍染成星空般的深藍色。

這一次的料子比之前下的多得多,男主感到困惑——難道還要把十幾年後的也備上?可是現在連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小孩子的穿着勉強相差無幾,但長大了總不能男女混穿吧……至少他在小竹村還沒見過能如此無視性別的行為。

指揮官猶豫是否要好意提醒她再等兩年,莫要浪費。

結果他剛走出來,心與餘光掃見他的身影,把東西往大竹筐裏一收,立刻往廚房跑,眼睛裏甚至還有一絲驚慌。

指揮官追過去問:“你跑什麽跑?”

心與支支吾吾老半天才比劃道:“這幾天沒來得及打聽材料,怕你找我算賬。”

“就這?”

“嗯嗯……”

那丫頭連忙點頭,蒙混過去。

接下來幾日,除了農耕勞作,剩下的時間心與都給了那塊布,而且神神秘秘的,躲在自己屋子裏,把門窗都謹慎地掩上。

指揮官好幾次路過,都忍不住嗤笑她此地無銀三百兩,但他素來也是驕傲的,人家既然不肯說,他又怎能強迫一個小女子!只是兩眼一抹黑,這心裏頭似貓兒又抓又撓,路過的次數便更多了。

在屋子裏來回踱步的指揮官想着,定是自己的職業習慣沒改過來,叫他把具有鬼祟行為的人自動當成間諜奸細,畢竟有些高等文明會通過各種方式尋找太空裏的其他生物,有的還會假裝友好進行試探!

他們曾經吃過這種虧。

殖民時代遇到過被殖民的文明使用令人眼花缭亂的計謀,差點讓他們號稱戰無不勝的艦隊在太空裏翻船。

對!

一定是這樣!

一定是定式思維還沒有改換過來,是自己過于多疑和敏感!一個小姑娘又能做什麽,她要這麽有本事,當初遇到強盜土匪,也就不會束手無策,何況,連字都不認識,機器擺在面前,她也導不出數據,自己不該對她這麽緊張。

指揮官坐在堂屋裏,剛剛說服自己,就看着心與出門,背着籮筐仿佛是往山下去。

機會擺在眼前,他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只看一眼,只是遠遠看一眼,沒有問題就退出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個女人知道了鑰匙秘密,意圖阻止自己回家,那麽就會造成“隕落”無法攔截,最後吃虧的還是他們地球人。

我是為了救他們!

對,救人!

如此想着,他撞開虛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一如往常,只多了個竹子搭成的架子,指揮官定定地望向架子上挂着的東西,忍不住上前。

就這一眼,叫他失神了好幾日。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

他想不明白,接下來的日子,每當他和心與碰面,都會驀然生出一股不自在,還好他的投影可以由智腦設定數據,否則,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眼神來面對她。倒是心與,絲毫沒有感到異樣,正張羅着她的紡織事業。

三日後的一天晚上,心與終于閑下來,神神秘秘地把神明大人請到院子裏的棗樹下。

一旁的石桌上擺着個蓋着紅布的籃子,指揮官掃了一眼,沒吭聲,心與立刻将籃子抱到他跟前明示:“神明大人,這是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新年禮物?”

“是啊,在我們那兒歲朝都要換新衣,只是年前我還有些拮據,拿不出好一點的料子,這是我用自己織的布做的,神明大人你千萬別嫌棄。”心與将紅布拉開,取出衣服展開給他看,随後紅着臉,仰起頭看他,眼睛裏閃爍着明麗的光。

那是一套不同于地球古老東方國度的長袍的衣褲,雖然在因為用料和染色有差,但不妨礙他一眼看出,那是自己過去的軍裝,也是自己平日投影是最愛的模樣。

指揮官默然。

他從沒有懷疑,這不是心與一根線一根線織出來的,事實上,那日在她房裏撞見架子上挂着的衣服時,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尋找別的新衣,然而,除了那兩件孩子的小衣服,再也沒有別的。

辛辛苦苦養蠶,種棉,采麻做出來的布,不是拿去賣,就是做成衣服送人,她竟沒有給自己備一件。

新年是要穿新衣,但并不包括自己。

指揮官動容,甚至被一股消極的情緒緊緊包裹,若不是他沒有身體,只怕現在胸腔裏的心髒已驟然一縮,眼眶發熱發酸,但卻又似那水閘,幹扛着,無法将洪流傾瀉。

“……新年,禮物?”

“嗯!”

心與重重點頭,随後将衣褲往手臂上一搭,便去後院搬木柴,往空地上架了個篝火堆,準備點火。

看到她把衣服往火堆上揚,指揮官再也忍不住了,問:“幹什麽?”

心與呆呆道:“燒,燒給你。”

“……”

指揮官迅速将衣服搶了過來:“我沒說收,你也不必如此暴殄天物。”說完,他将東西一卷,塞進了儲物箱裏,徑自回了房間。

心與在火堆前站了會,橘色的光影在她臉頰上跳躍,她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臉,忽然撲哧一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高大的影子徘徊在窗前,透過支開的窗戶縫,默默注視庭院。

很快,院裏的火光熄滅,門前傳來連續的腳步聲,指揮官又閃至門邊,貼着門縫向外看,對面的屋子沒有關門,心與站在桌案前,将那兩只給小孩子的衣服仔細包裹起來。

指揮官臉上不自覺露出笑意。

他轉身展開空間,将那儲藏箱裏的衣服拿出來,平攤在床上反複看,想着如果有機會回到千年後的海洋星,一定要請研究者666號喝一杯,喝一杯人間的米酒。

接下來的日子,指揮官開始着手計劃。

他從來沒覺得收到禮物這麽開心,準備禮物也這麽開心。

他甚至想,如果有機會,給012號那個暴躁的家夥也帶一份伴手禮,或者,不妨大膽一些,邀請他親自來體驗一下。

将所有人都盤算了一遍後,指揮官覺得,按照人間的習俗,自己也應該給心與回禮。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幅畫,那個黃昏,兩人并肩沐浴在金光和風之下的情景,在他的意識裏再也揮之不去。

于是,他打開智腦面板,開始輸入指令:

“重新作畫。”

智腦提示:

“警告!顏料不足!”

“警告!”

指揮官想了想,修改了指令:

“修改畫作。”

“請輸入修改目标!”

“添加人物:梁心與。”

“人物添加成功,顏料有餘,是否繼續添加?”

指揮官正要控制意識選擇“否”,但他遲疑了一瞬,又重新進入窗口,在添加欄添加了一個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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