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尋人

尋人

為什麽不放棄?能因為什麽?

因為她十月懷胎,懷抱着無數的愛意誕育了這條生命,因為她愛着媛媛,寧願耗費自己的一生也不願意放棄那一絲希望,因為她是媛媛的母親。

母親……光這一條理由難道還不夠嗎?

葉舟這樣想着,但一個字都沒有說,她舉起火鈎,掄圓手臂,狠狠打在胡立國臉上。

男人痛苦地揚起脖子,方才發聲的喉嚨卻自動卡住了呼救的叫聲,明明是要放聲高喊,現實卻是連之前的痛呼聲也發不出來,俨然如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

停手!!救命啊!!

他不能死!不能死啊!

為了兒子,為了孫子,不,哪怕不是為了任何人,他還能走能動,還沒有完全衰老,他不想死啊!!

胡立國雙眼血紅,臉被抽了兩次早就已經一片青紫,腫得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他不管不顧,拖着自己斷了的腿,在冰涼的地板上拼命地往外爬。

葉舟沒有将他拖回來,只是冷眼看着,等胡立國拼死拼活爬出了屋子,爬向外間的竈臺,才慢騰騰跟了上去。

掀開門簾,葉舟的眼睛看的不是胡立國,她吱呀一聲打開了另一側的櫥櫃,一一掃視着櫃子裏的碗筷,最後看向了角落的刀架和上面已經開了刃磨得铮亮的菜刀。

拿到手中掂了掂,葉舟短暫沉默。

随後她忽地回頭,高高揚起了手。

胡立國究竟看到了什麽幻象,她不知道。

可她聽見胡立國的喊叫和自白,當年的真相已經能夠拼湊在她的腦中。

她的媛媛,多麽堅強的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努力求生。

摔倒是第一次,她撐了下來。

被石頭砸中是第二次,她也撐了下來。

被當作屍體活埋的第三次,她是多麽地絕望多麽地痛苦,可她還是憑借自己瘦小的身體從泥坑裏爬了出來。

她做了一個孩子能做的一切的努力,但上天偏偏給了她一個禽獸不如的父親,哪怕已經三次死裏逃生,卻還是被最信任的人推向了死亡的命運。

當她被父親重新按回泥潭時,媛媛在想什麽?

她冷嗎,疼嗎,怕嗎?她有沒有叫媽媽?

葉舟無法再想下去,只一次一次重複着同樣的動作,最後在關鍵處以極慢的速度壓了下去。

這一夜,她見了蔡小鳳,見了胡母,沒有一個她覺得像人,可只有胡立國,不僅僅是不像人,簡直就是個純粹的牲口,無良的怪物。

胡母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她其實并沒有完全殺掉媛媛,自己的好兒子其實早就知道了真相,卻硬是藏了二十多年,眼見着要暴露,便将全部的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這是什麽樣的兒子,又是什麽樣的父親?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全屍?他不配有全屍!

葉舟忍住了嘔吐的欲望,一口口水吐在胡立國的臉上,猛然将全身的力量盡數壓上去,落下最後一擊。

…………

有風吹過,空氣有些涼,月下唯有靜谧。

葉舟正大光明地走出院門,緩緩地呼了一口氣。

門外,之前被她砸爛嘴的蔡小鳳消失不見,但遠遠地,恰到好處地傳來一道焦急的腳步聲。

有人邊跑邊向着這邊叫道:“阿姨!葉阿姨?!”

是她。

葉舟将那匆匆趕來的年輕女孩認了出來,心中忽地産生了一絲波動,想說什麽,卻遲遲沒有張嘴。

最終,她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雙眼一合,全然失去了意識。

很久的空白。

葉舟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也沒有做夢,只是時隔二十五年,停下了憂思,停下了恐懼,停下了焦灼,安安靜靜,沉沉地睡了過去。

整整十個小時,她再醒來時,陽光大盛。

明媚的光線從窗戶射進來,近乎要灼痛葉舟的眼睛。

葉舟坐了起來,發了會兒呆,少見地心靜如水,一片祥和。

稍後,她起身下床,穿上了拖鞋,路過外間的鏡子,看見自己身上換了一身幹淨寬松的衣服。

葉舟并未在意,只出門去尋宋繁星。

宋繁星出去給葉舟買粥,正巧要進屋,見了葉舟,不由有些着急:“怎麽起來了,還頭暈嗎?”

葉舟感受着這份關心,心中那絲波動終究還是在現實前變了滋味,她開口問道:“能帶我去管理局裏做記錄嗎?我有些話要說。”

随後又看着宋繁星,伸手摸了摸宋繁星的臉頰:“你是個好孩子。”

來的路上,葉舟也說過類似的話,可這次和那時的感覺完全不同。

宋繁星心中一動,鼻尖忽然有些酸。

兩人沒再多說,葉舟有事找管理員,宋繁星自然陪着。

幾十分鐘後,值班的管理員和執行員面帶疑惑地帶着兩人進了辦公室,有些不明所以地道:“阿姨,您說有話要和我們說?”

蓮花村裏出了這樣的大事,自然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視。

被挖掘出的屍體連夜就被送去了上面的區進行屍檢,不過因為有葉舟和宋繁星在,女童的身份還沒等驗屍結果出來就已經完成了初步的确認。

面對這位找了二十五年孩子的母親,局內的職員們沒有一個不心中敬佩,加之現在還有一件不太妙的事情尚未通知葉舟,由是衆人對這位母親的态度可謂是格外地小心翼翼。

管理員道:“什麽事啊,您說,我們都聽着。”

葉舟無意隐藏,将昨夜發生的所有事情和盤托出,從襲擊蔡小鳳到打死胡母砍殺胡立國,事無巨細,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敘述的過程中,她非常地冷靜,沒有絲毫悔意,唯一的一點擔憂也不過是擔心影響了送她回鄉的女管理員。

不想如此可怕的重大刑事案件,當值的管理員聽完以後眨了眨眼,最大的反應不是震驚嚴肅,而是茫然疑惑,摸不着頭腦。

雖然中途沒有打斷,但全部聽完,管理員終究還是神情微妙,不确定道:“您是說,您殺了胡母田秀榮和胡立國,一個用火鈎打死,一個用刀分屍砍頭?”

葉舟:“對。”

管理員:“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葉舟:“昨天晚上。”

管理員:“地點是?”

葉舟:“胡家的東屋和廚房。”

管理員:“兇器在哪裏?”

葉舟:“用完就扔了,應該還在原地。”

管理員:“那屍體呢?”

葉舟微微一頓,沒太明白為什麽會有此一問:“我在東屋和廚房殺了人,屍體當然也在那裏。”

“哦哦。”管理員點了點頭,和旁邊的同事面面相觑,欲言又止,随後道,“阿姨,您是不是做噩夢了?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現在有點分不清真實和夢境?”

說完,管理員意識到什麽,不忘補充:“當然,這樣的想法也不對,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能走極端,阿姨,您可千萬不能有這方面的想法,您要相信我們,我們三局的職員一定能幫您調查出真相,将兇手繩之以法。”

“……”葉舟隐隐感覺到發生了什麽,一時之間卻根本反應不過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血跡雖然消失不見,但手心裏還有用菜刀傷人時候因為太過用力而由刀背留下的傷痕。

她稍一用力,掌心便傳來刺痛。

“我殺人了。”葉舟道,“那不是夢,我确實殺了他們。”

管理員再度無聲,對于葉舟依然在堅持這個說法皆有些神色複雜。

一位管理員無奈道:“阿姨,您說殺人了,可殺人得有痕跡和屍體,還有那個殺人地點,胡立國的家,不瞞您說,今天天一亮,我們局裏就有人去胡家調查了,死者是胡家人,屍體又埋得這麽近,胡立國母子都是嫌疑人,我們肯定會重點調查,可問題就出在這裏……”

管理員原本想把這個消息再藏一藏,可眼下這種情況,不說也得說。

當下只能頭痛地坦誠道:“問題就是胡立國母子兩人都不見了,家裏,附近,到處都找不到,村口的監控也沒有看到他們離開,我們把胡家翻了個底朝天,可就是沒找到任何蹤跡,他們兩個仿佛是憑空消失了。”

“至于您說的殺人分屍,如果是真的,我們早第一時間發現了,可胡家就和平時一樣,毫無異狀,別說血跡兇器屍體,就連胡家的兒媳婦都親口做證,一切如常,連根毛都沒變過。”

葉舟為這番話而全然沉默,好幾秒才道:“胡家的兒媳婦,她沒見過我嗎?”

管理員見葉舟還在遲疑,嘆了口氣:“她不僅沒見過您,昨天還摔了一跤,在門口暈了,連胡立國母子是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一點線索都提供不了。”

說完,這位地方管理員對目前的狀況進行了總結:“目前看來,胡立國母子多半是昨夜知道屍體被找到,做賊心虛,連夜潛逃了,目前看來,只能即刻通知各地的管理局一起加入搜查追捕,同時盡一切可能調查案件的真相。”

說完,又安撫葉舟:“不過阿姨您放心,現在科技這麽發達,調查局也很快會派專員下來,不管這兩人從哪條路走,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無數的血跡和兩具屍體都能消失,又哪裏還會有蛛絲馬跡?

葉舟對自己的成功複仇确信無疑,按說在這種情況之下,應該會覺得無比詭異離奇,可她竟是忽然笑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想起某個人,某個救世主一般的白發身影。

他能做到這種事嗎?

葉舟覺得能。

可她并不覺得那個人會為她做這種事,只是如果不是他,還能是誰呢?

葉舟想到了女兒的名字,眼睛一眨,忽然無聲地掉下了眼淚。

時隔一夜,恍如隔世,她本以為永遠幹涸的眼睛竟然又重新有了淚水。

葉舟一哭,屋子裏的管理員慌作一團。

一位管理員面露焦急,趕緊沒話找話:“呃,胡立國,呃不是,蔡小鳳,對,涉嫌當初做僞證那個蔡小鳳,昨天晚上倒是真被人打了,滿嘴牙都掉了,今早起來人一着急,還忽然中風,半邊身子都癱了。”

關于蔡小鳳被打,管理員們其實有點相信葉舟的自首,可這事趕得實在巧,簡直像是因果循環來了報應。

“我們問過了蔡小鳳的外孫女蔡英英有沒有看到襲擊者,女孩子說什麽也沒看見,既然沒看見,蔡小鳳本人又中風無力追究,那我們這邊也只能不了了之,畢竟手頭有這麽大的案子,人力有限,誰能顧得上沒人上報的事情。”

葉舟默默聽完,站起來對在場所有的管理員都彎腰鞠了一躬。

她神色柔和,不乏感謝,但最後開口,依舊道:“謝謝你們,可做過的事情我不後悔,那兩個畜生死不足惜,昧着良心也要活,但我……我不是這樣教媛媛的,我殺了人,也願意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到了這會兒,她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說辭,意識看着也清晰,并不像神智混亂。

幾位管理員微微停頓,倒也正色下來,幾經對視,嚴肅道:“我們會好好調查,如果方便,你最近不要離開蓮花村。”

……

調查結果出來之前,葉舟還是自由的。

從辦公室出來,仍是葉舟和宋繁星兩個人。

宋繁星旁聽了全程,一直都沒出聲,直到此刻,才臉色蒼白地詢問:“阿姨,你真的……”

葉舟對她并不否認:“嗯。”

在場的管理員沒看到屍體和現場,都覺得葉舟的話無緣無由,可唯有宋繁星見證過發光的紐扣,知曉了那不該存在卻又确實存在的未知世界。

誠然,當她找到葉舟之時,月光之下,葉舟身上幹淨如新。

可在見到葉舟在月光下釋然合眼的時候,宋繁星心就猛然跳了一下,雖然當時沒有進入胡家調查,心裏卻想:葉舟一定已經做了什麽。

正因為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對葉舟的供詞難以置信,宋繁星也相信,葉舟那段供述裏字字屬實,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既然是真的,屍體為什麽會不見?屍體和血跡都在哪兒?

還有,如今她得知了真相,又該怎麽做?

她難道要在目前沒有任何物理證據的情況下,力排衆議要一個失去一切為女報仇的老婦人即刻關起來嗎?

宋繁星良久不語,神色艱難間,指尖忽然碰到了某個東西。

宋繁星回過神來,醞釀片刻,開口道:“阿姨,你記得蔡小鳳家裏那個外孫女蔡英英嗎?我帶你回來的路上遇見她了。”

“她托我帶句話給你,還托我給你送一件東西。”

說着,宋繁星将一張紙片模樣的東西放在葉舟手心,繼續道:“她讓我告訴你,她外婆中風了,家裏沒人能照顧她,過兩天她媽媽就會從城裏回來接她,以後母女兩個一起去城裏生活。”

“她說她現在不難過了,她很開心。”

葉舟聽着,思緒無意識地飄遠,有些失神。

片刻之後,她低頭打開紙片,只見紙片上承載着女孩子因為手上力氣不足而寫得歪歪扭扭的兩個大字——謝謝。

而除此之外,那紙片竟然不是單純的白紙,而是女孩子不知用了多少時間偷偷攢下的一張人民幣,金額五十元。

五十元、五十元。

某個白發男人的臉忽然在眼前跳了出來,葉舟耳邊好似響起了他的聲音。

康季珠冷酷地告知道:“你欠我五十元。”

……原來如此。

原來這五十元在這裏。

原來她真的還能再有五十元。

葉舟眼中含着淚笑了起來,轉頭問宋繁星道:“你說,他到底是什麽人?”

她沒說破,但宋繁星卻知道此刻說的是誰。

年輕的管理員一時未語,沒有答話。

葉舟也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只自言自語道:“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把這一刻都看到了。康季珠,康季珠……”

葉舟輕輕道:“他是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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