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懸逆

懸逆

年輕的男人無法思考，巨大的悲傷和打擊讓他喘不上氣。

短短瞬間，已經泣不成聲。

他哭得頭暈，哭得想要嘔吐，心裏卻仍有一種觸不到底的茫然托舉着他，讓他仿佛飄在半空之中，無法面對眼前的現實。

這都是真的？

可這怎麽可能是真的？

瑤瑤剛才還好好的，還在和他說話，孩子也還安安靜靜地睡在他眼前。

一轉眼，一切全都在眼前崩壞。

哪一個丈夫，哪一個父親能接受如此殘酷的現實？！

手術時亮着的閃閃爍爍摧人心肝的燈光下一秒竟也不亮了。

在張長風惶恐驚懼的眼神中，手術室的門打開，一位醫護人員面色沉重地走出，對着張長風未語先搖頭。

轟的一聲，腦中巨響。

張長風全然失語，眼前一片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動的，身體卻已經向着醫務人員撲過去，撕心裂肺地詢問：“怎麽回事！不是說失血的幾率很小嗎？不是說瑤瑤幸運，她是奇跡嗎！”

醫務人員何嘗不想拯救每一個病人，可現實擺在眼前，并無辦法。

不忍地轉過頭，解釋：“手術中忽然出現了變動，病人原本還撐着，可生命體征忽然就沒了，我們盡力了，她也盡力了。”

“她确實有過幸運，以她的傷勢，其實出車禍的時候應該就已經不行了，只能說這份幸運沒能跟她到底，支撐她走到最後吧……”

一聲未落盡。

又一道人影面色凄然地走出，正是剛才那抱着孩子進去的護士。

張長風只看一眼，還有什麽不明白，登時眼前一黑，跪在了地上。

不不不不不！

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在做夢。

張長風胃部痙攣，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眼淚随之落在地上，和酸液融成一片。

沒了，什麽都沒了！

他再也沒有家了！

為什麽會這樣？明明車禍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為什麽會這樣啊！

張長風哭泣着，近乎要發瘋，就在這時，一聲輕微的啪嗒聲響在他耳邊。

男人哽咽轉頭，看見手邊落下了一張薄薄的綠色卡片。

那張卡片上印着開戶銀行和賬號，正是他和瑤瑤千辛萬苦集合起來的全部資産。

這張銀行卡對他來說太過寶貴，為了防止丢失，張長風特意把它放在了襯衫內側的衣兜裏。

可此刻，它竟是掙破了無數的不可能，輕而易舉地落在了地面上，那麽巧地落在張長風的眼前，好像在提醒他……

又好像在嘲笑他。

一瞬間，張長風的眼睛被燙了一下，整個人都哆嗦起來。之前被他拒絕忘卻無法理解的許多事情都在此刻針紮一般刺進腦海。

“一定要給他，是他幫了我，如果沒有他，我一個人撐不住……”

“我親眼所見，康季珠之前幫助了你的妻子，他們之間有一道契約，如果沒有履行，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她确實有過幸運，以她的傷勢，其實出車禍的時候應該就已經不行了，只能說這份幸運沒能跟她到底，支撐她走到最後吧……”

這些聲音都消散，最後只剩下一個白發的青年，平靜道：“哦，你要毀約。”

……毀約？是他毀約了嗎？她們說的都是真的？

現在會變成這樣，其實都是因為他？

猛地，張長風渾身顫抖，掙紮着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的眼鏡已經被眼淚鼻涕弄得髒污，因為力氣被抽幹，短短幾層樓梯，他摔倒了足足三次，可男人全都顧不上，只瘋了一般地往樓下跑。

一邊跑，他的腦海之中一邊近乎哀求地想着三個字——康季珠。

康季珠現在在哪兒啊！

他已經走了嗎！

樓梯間裏，沒有白發青年的影子。

張長風望眼欲穿，幾乎想要吐血，等到了一樓大廳還沒看到康季珠的蹤跡，驚慌和恐懼如同潮水一般襲來，當場奪走了他的理智。

醫院裏人來人往，按說不該如此地不體面。

可張長風什麽都顧不上，想到失去的妻子和孩子，放聲大哭。

正哭着，有一道女聲急促地喚他道：“張先生？！”

張長風噌地循聲望去，女管理員面色緊張地同他招手。

在那位女管理員身後，一個體态清瘦修長的背影正在自動販賣機前認真地欣賞着那臺已經人人見慣的機器。

張長風的失态號叫就在他身後，引發了圍觀，但康季珠偏像是沒聽到，更絲毫不感興趣，就連宋繁星急着詢問陸瑤瑤的情況時都沒有回頭。

在他的眼中，悲歡離合，生死離別，仿佛都不如眼前的機器來得有趣味。

張長風驚逢大痛，早已無力回應宋繁星，眼睛獨獨盯着康季珠，不管不顧地往康季珠眼前湊。

他連聲道：“是我做錯什麽了對嗎？康季珠，瑤瑤沒有被騙，她說的是真的，你真的救了她是不是？”

不等康季珠說話，他又哭着道：“我太蠢了，瑤瑤都已經叮囑過我了，她說了那麽多遍，但我沒聽，是我沒聽啊！”

“康季珠！”他喊着康季珠的名字，口氣卻和之前大相徑庭，“你沒有騙人，你真的有能力對不對？！你能不能救救瑤瑤？你救救她和孩子吧！”

“她才二十八歲，那孩子也才剛來到世上看過一眼。”

說着，他想起什麽，焦急地取出那張之前從未想過要拿出來的銀行卡。“對，約定，你們之前不是有約定嗎，你看，錢就在這裏！她沒毀約，她想給你的！是我把事情搞砸了！瑤瑤和孩子什麽都沒做錯，她們沒錯啊！”

“你救救他們吧！求求你！”

張長風說着說着再次崩潰。

康季珠并未理會，他沒接那張銀行卡，只靜靜地聽着張長風哭，直到後者的眼淚都凝在了臉上，才俯視下來，淡淡道：“契約，在你看來是這麽無足輕重的東西嗎？”

張長風哽咽，繼而啞然，倉皇地等着康季珠繼續說些什麽。

然而等白發青年再次開口，唯有簡單的幾個字：“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是因為他？

……也就是說，如果他沒有耽誤時間，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從這話意識到了某些不可承受的事實，張長風肝膽俱裂，精神震蕩，幾欲昏厥。

康季珠卻在此時話鋒一轉，忽地道：“你選哪一個？”

他的目光落在張長風的臉上，眼睛微眯，右眼黑色的瞳孔中閃着一種紅色的暗芒，配上雪色的頭發和肌膚，看上去怪異極了。

可張長風無法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句問話生生奪去。

什麽意思？

康季珠也不用他問，很快又問：“八十萬，妻子和兒子二選一，你怎麽選？”

如果選了，康季珠就能在兩個人之中救回一個人？

能嗎？？

張長風為這忽如其來的希望而怔在原地，但還沒有萌生出一點喜悅，在摯愛之間二選一的巨大壓力便砸在了他頭上。

瑤瑤，兒子。

怎麽選？！

如果是在十幾分鐘前，他大概很輕易就會選擇妻子，畢竟那是他從少年時期就相知相伴的愛人，他們兩個人的人生還那麽長，就算失去了一個孩子，以後總還會再有別的孩子。

可就在剛剛，他才親眼看到了那幼小的嬰兒。

那孩子那麽可愛，仿佛在發光，身上還有着無限的未來。

他只看了那孩子一眼，就已經甘願為他掏心掏肺付出一切，而瑤瑤懷了那孩子九個月，又是怎樣一番慈母心腸？

他能放棄這個孩子嗎？瑤瑤能原諒他放棄這個孩子嗎？

不能啊！都不能！

可選孩子？

他也做不到，如果以後的人生沒有瑤瑤，他一個人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康季珠還在問：“你怎麽選？”

他沒直接催促，卻比催促更可怕，好像再耽擱一秒，就會告訴張長風，再不選就不用選了。

張長風拳頭緊握，血管幾乎要爆裂，很想快速地給出答案，但喉嚨裏就像是塞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選不了！

他選不了啊！

“妻子孩子，沒有哪個都不行，原本就是我做蠢事，我哪有資格決定選誰來活啊！”張長風拍着自己的胸膛，平凡的面容上痛不欲生，“我錯了，她們不該死，我該死，你讓我死吧！換瑤瑤也好，換孩子也好，換哪一個都可以！”

男人願意為了妻子和孩子而犧牲自己，多難得的一番真情。

宋繁星在一旁側過頭，輕輕抹了下眼睛。

可白發青年沒有動容，只有不解，靜了靜，疑惑道：“你的妻子強勢果斷，執行力強，你的兒子生命初始，有蓬勃的能量，而你……你何來與之對應的價值？你不會以為自己再活幾十年，就能做出什麽成就，造就什麽事業吧？”

空氣一時安靜下來。

張長風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寂靜之中，倒是康季珠又凝視了張長風一會兒，忽地開口：“你有一輛車。”

他像是在問話，可聽着卻像陳述句。

張長風反應不過來，不過等看見康季珠向他伸出手，還是條件反射般向着衣兜裏掏去，連帶着銀行卡一起将鑰匙遞到了康季珠掌心。

康季珠接過，輕輕晃了晃，道：“二十萬。”

他像是不太滿意，可看了張長風一眼，似乎進行了一下比較，到底還是把鑰匙收了起來。

接着并未多說，舉步向外走去。

……他就這麽走了？

張長風一直眼巴巴等着康季珠做點什麽，下意識想去追。

可許是他一路太累太累，明明想要追上去，腳上卻像是灌了鉛，怎麽也走不動。

女管理員看了眼張長風，也跟着康季珠走了。

只留下張長風一個人呆坐在地上，半晌都沒動靜。

五分鐘，十分鐘。

不知過去多久，穿堂風吹在臉上有些冷。

張長風這才終于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待頭腦終于開始運作，只覺得渾身的體溫都在下降，血液像是完全遭到了凍結。

……他到底在幹什麽呢？

瑤瑤死了，孩子也死了，他不僅沒有陪在他們身邊，反而還在情緒崩潰之下，去相信康季珠有神異能力這種無稽之談？？

那可是人渣康季珠啊！爛到極致，詐騙犯的兒子！

之前他還知道瑤瑤被人騙款八十萬，現在輪到他，竟是不僅被騙走了全部存款，甚至連結婚時和瑤瑤一起買的車都被騙走了！

他蠢啊！他是真蠢啊！

他這麽蠢的人，還活着幹什麽！

張長風邊走邊哭，一想到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未來，悲從中來。

他的悲傷太過，甚至連恨康季珠的力氣都沒有，只有絕望叢生，想從樓上跳下去。

走到手術室的一段路并不長，張長風卻是足足走了半晌。

就在他絕望到極點快要失去意識之際，人終于進了婦科外的走廊。

遠處的手術室門口鬧哄哄的，一看到他出現，好幾個醫務人員都又急又喜，向他揮手：“病人家屬？！總算回來了！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啊？這都打了十多個電話了。”

張長風遲鈍地看着眼前一張張露出喜色的臉，不知道自己死了老婆孩子，到底有什麽好笑。

正要開口發洩，那醫護人員忽地催道：“快進去吧，病人和孩子正在等你呢！我們醫院建立這麽多年，從沒遇上過這種心髒停跳三分鐘還能死裏逃生的情況，這回真要載入醫學史冊了！哈哈！”

“你怎麽還在發愣？病人家屬！”醫生邊笑邊大聲通知，“搶救成功了！母子平安！聽到了嗎？你老婆孩子都活下來了！”

平安？平安？？？

張長風眼睛瞪大，身上忽然之間迸發出力量，猛地向着手術室跑去。

手術室內，陸瑤瑤白着一張臉抱着孩子，雖然沒有氣力，但看見張長風，還是勉強勾唇笑了笑。

熟悉的妻子無奈地看着他，心疼又不忘調侃道：“什麽表情，吓着你啦？”

那清秀的容顏，輕柔的語調，不是陸瑤瑤是誰？

那靜靜安睡長得像個紅皮猴子的嬰兒，不正是他的孩子？！

張長風似哭似笑，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捉住妻子的手，嗚嗚哭起來。

“你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陸瑤瑤知道自己和孩子經過了一番搶救，卻不知道到底有多麽嚴重，不由輕聲安慰丈夫：“是啊，回來了，你別哭啊。”

張長風根本忍不住哭泣，不斷重複：“康季珠說的是真的，那竟然都是真的……”

不說康季珠還好，一說到那白發青年，陸瑤瑤心裏頭又軟又酸，感激滿溢而出。

她輕輕勾了勾丈夫的手指，對于兩人還有機會平靜地相處感到無比珍惜，如果不是康季珠，她真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哪裏。

自然，感激康季珠之餘，也難免愧對丈夫，陸瑤瑤溫柔道：“長風，謝謝你相信我。”

她沒注意到張長風的身體忽地一僵，充滿歉意道：“八十萬，我們攢了多久啊，就這麽沒了……都是我不好，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出門了。”

人活着就比什麽都好，張長風當即制止道：“別這麽說，你和孩子最重要，錢算什麽，以後再賺就好了。”

陸瑤瑤聽得心中一暖，倒也很快振作起來，樂觀道：“也是，不就是首付嗎，以後再賺就好了，你老婆我厲害着呢，再說了，沒了房子還有車，我們可以把車賣了再租一段時間房子，都是小事。”

“……”車。

呃，他倆的車。

張長風沉默下來，嘴巴張了張，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陸瑤瑤這才發現氣氛不對，疑惑道：“怎麽了？”

張長風遲疑又遲疑，這才艱難道：“瑤瑤，我和你說一件事，你千萬別生氣。”

陸瑤瑤：“什麽？”

張長風：“……”

陸瑤瑤：“？？你說啊！”

張長風：“……”

…………

媽的，真說不出來啊！